八月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把渔村中央的黄土晒场烤得滚烫,热气蒸腾起来,扭曲了远处的湖光水色。晒场边上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耷拉着,知了叫得声嘶力竭,更添了几分焦躁。
可今天,晒场上却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全村男女老少,只要能走动的,几乎都被互助组组长刘建国和公社下来的妇女主任赵玉梅召集来了。
几条长凳摆在树荫下,算是主席台,刘建国和赵玉梅坐在那儿,面前摆着一张旧课桌,桌上放着个铁皮喇叭和几份文档。赵玉梅三十出头,剪着齐耳短发,穿着洗得发白的列宁装,神情严肃。刘建国则不停地用草帽扇着风,眉头拧成了疙瘩。
气氛异常凝重。没了往常开会的闲散,没人交头接耳,也没人抽烟打盹。大家都感觉到,今天这事不一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安的躁动,像暴风雨前的闷雷。
沉知言带着春桃、夏荷、秋菊,找了个靠边的树荫坐下。春桃下意识地挨着沉知言坐下,夏荷和秋菊也紧紧靠在一起,小姑娘们敏感地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
赵玉梅拿起铁皮喇叭,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喇叭放大,带着刺耳的电流声,却清淅地传遍了晒场:
“乡亲们!安静一下!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是学习中央新颁布的《共和国婚姻法》!这是天大的好事,是教员、是党领导我们推翻三座大山,让全国老百姓翻身做主人之后,在婚姻家庭领域又一件破旧立新的大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表情各异的村民,提高了音量:“这部新婚姻法的内核,就是彻底废除封建婚姻制度!废除包办婚姻、买卖婚姻!废除男尊女卑!实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
每一个“废除”都象一块巨石砸进水里。台下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人群象炸开了锅。
“啥?婚姻自由?男女平等?” 李老憨第一个跳了起来,黝黑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丫头片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咋能自己找婆家?这不是乱套了吗?!”
“就是!男人当家做主,天经地义!” 王二柱的爹,村里辈分最高的三叔公,用拐棍使劲杵着地,气得胡子直抖,“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是顶梁柱!
现在要平等?女人能顶半边天?那还要我们男人干啥?这不是倒反天罡吗?!” 他用了最重的词,声音因愤怒而发颤。
“三叔公说得对!” 张屠户挥着粗壮的骼膊,“婆娘不打,上房揭瓦!现在国家还不让打了?她们还不上天?!这日子还咋过?”
男人们群情激愤,仿佛固有的权威和秩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而女人们,则大多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或下意识地护住身边的孩子,不敢出声,眼神里交织着困惑、一丝极微弱的光,和更深的恐惧。
赵玉梅用力拍着桌子:“安静!安静!听我把话说完!” 等喧哗声稍歇,她继续宣讲,“法律保障妇女权利!禁止虐待、遗弃妇女!禁止干涉寡妇再嫁!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家庭财产,夫妻共有!离婚自由,过不下去就可以离!”
“离婚?!” 王桂香猛地抬起头,失声叫道,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她男人嗜赌酗酒,动不动就打她,她身上旧伤叠新伤,却从不敢想“离婚”二字,那在旧观念里,是丢尽祖宗脸面的事。
“这……这咋能行……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啊……” 她声音发抖,不知是吓的还是别的。
“离婚?说得轻巧!” 李老憨的婆娘忍不住小声嘟囔,带着哭音,“离了婚,我们女人家咋活?带着孩子喝西北风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活不了?” 赵玉梅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只要勤劳肯干,参加劳动,就能自己挣饭吃!政府支持!以后全国妇联就是你们的娘家!”
刘建国见场面要失控,赶紧站起来打圆场:“乡亲们,静一静!赵主任说的是国家法律,是为咱们好!
你看啊,以后家里大事,夫妻商量着来,不好吗?女人也是人,不该在家里一直挨打受气,对不对?”
“商量?刘组长,你说得轻巧!” 王二柱梗着脖子,“家里的事,爷们说了算!娘们儿就知道头发长见识短,跟她们商量啥?
国家这是打算以后惯着家里的娘们吗,以后家里谁还镇得住?”
“二柱!你怎么说话呢!” 刘建国脸一沉。
“我说的是实话!” 王二柱豁出去了,“还有这财产共有?我辛辛苦苦打鱼挣的钱,婆娘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就要分一半?天下哪有这个理?!”
“带孩子做饭不是付出?” 赵玉梅毫不退让,“没有女人操持家务,你们男人能安心出去打鱼?家庭的贡献是共同的!”
台下吵成了一锅粥。老辈人痛心疾首,觉得纲常伦理尽毁;中年男人愤愤不平,感觉权威受损,利益被侵占;年轻小伙们有的茫然,有的偷偷看心仪的姑娘,心里打着小九九;大部分妇女依旧沉默,但眼神里的光似乎亮了一点点。
沉知言静静地听着,看着这场必将加载史册的观念交锋。他理解村民的抗拒,千百年的积习岂是一纸公文能轻易扭转?他也看到赵玉梅眼中的坚定和不易。他注意到,春桃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夏荷的嘴唇抿得发白,秋菊则害怕地往他身边缩了缩。
“先生,” 春桃声音极低,带着颤音,“这法律……真的能让女人自己找婆家?还能……不让男人打老婆?”
她的问题,代表了台下无数沉默妇女最深切的渴望和最大的恐惧。
沉知言没有直接回答好坏,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平静却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法律给了个杆子,但路,还得自己走,当然,也得有人扶着走。”
这时,村里最泼辣、也最命苦的张寡妇突然站了起来。她男人几年前湖里遇难死了,婆家说她克夫,想把她卖给别人换钱,她硬是靠着给人缝补洗衣拉扯着孩子活下来。
她眼睛红肿,却挺直了腰板,大声问:“赵主任!法律真说了,寡妇能自己决定嫁人不?婆家不能再卖我了?”
赵玉梅肯定地点头:“这位大姐,你说的没错,现在国家法律保护!任何人不能干涉寡妇的婚姻自由!包办、买卖都是犯法的!”
张寡妇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用力抹了一把,重重坐下,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里积压了太多的委屈和绝望,也有一丝绝处逢生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