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知言的伤养了三日,左臂上的伤口结了层暗红的痂,摸上去还带着点紧绷的疼。
他靠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望着院坝里晾晒的渔网发呆——那些被风浪撕裂的网眼,经夏荷的手一针一线缝补,此刻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麻线光泽,象极了他这些年揪着心走过的日子。
风从湖面上吹来,带着水汽和鱼腥味,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揣着的是对成分认定的忐忑。
“先生,你看这样该能说清了吧?”春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姑娘端着一个厚厚的帐册走过来,鼻尖上沾着点淡淡的铅笔灰。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的帐册是用毛边纸订成的,每页都写得密密麻麻,连纸页边缘的空白处都补满了小字。
沉知言接过帐册,指尖触到微凉的纸页,上面的铅笔字工整得象刻上去的:
正月十六出船,捕得鲤鱼七尾、鲫鱼十二尾,鱼市售价鲤鱼每斤八分、鲫鱼每斤五分,共计收入一元三角七分;二月初二买针线一包,花费两分,补渔网用麻线半斤,花费一角;
三月初九秋菊上学,买练习本两本,花费四分……大到出船的收获,小到一针一线的开销,无一遗漏。
劳动分工那一栏更是写得明明白白:沉知言掌舵撒网、勘探鱼群,春桃管帐后勤、采买物资,夏荷划桨补网、照看船舱,秋菊放学归来便分拣鱼获、烧火做饭。
收入分配栏里标注着“四人平分,留存三成作为船具损耗及应急资金”,末尾不仅有三姐妹的签名,还按了鲜红的指印,指印边缘带着点不规则的晕染,是姑娘们按得格外用力的痕迹。
“我核对了三遍,连去年夏荷生病买草药的钱都记着,一分一毫都没差。”春桃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就是怕区里来人查的时候,说我们说不清帐目,影响认定。”
沉知言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夏荷在帐目旁画了个小小的鱼形记号,忍不住笑了:
“够详细了,比官府的帐册还清楚。再加之张大爷、王大叔他们的证言,肯定能过。”他合上帐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
按照1950年颁布的《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成分认定需经“村组调查—公示异议—区级复核—最终审批”四步流程。工作组的初步调查结果敲定后,村部的土坯墙上便糊上了一张泛黄的《阶级成分登记表(草案)》。
纸张是从区里领来的,边缘裁得整整齐齐,上面印着红格,用毛笔填写的字迹遒劲有力:
待认定人员沉知言、春桃、夏荷、秋菊,家庭人口四人,无田产、无固定副业,以捕鱼为主要生计,家庭财产仅渔船一艘、渔网三顶、土坯房两间,拟认定成分:贫民。
登记表旁边留出了一栏“异议栏”,由村会计老刘负责记录。
老会计是现在村里出了名的“死计较”,只认政策不讲人情,此刻正搬着一张竹凳坐在墙下,手里捧着厚厚的政策文档,时不时抬头看看登记表,生怕错过任何异议。
公示的第一日,渔村的乡亲们便围了过来。王老四拎着刚捕上来的鱼路过,看完登记表后,对着老会计大声说道:
“老会计,这认定没毛病!沉牙子这孩子带着三个姑娘,日子过得有多难我们都看在眼里,去年夏荷得急病,还是他连夜摇船送进城看病,平时他自己舍不得给自己花钱,哪有半点剥削的样子?”
“就是!”旁边的张大爷拄着拐杖附和,“我活了六十岁,像沉牙子这么心善的牙子这社会已经很少见了。
这三个未成年的小丫头,靠着他的拉扯,才能安全的养大,是他把自己攒的卖鱼钱拿出来帮人,这样的人要是不算贫民,那谁算?”
有路过的外村货郎停下脚步,好奇地打听:“这沉知言是啥来头?带着三个姑娘过日子还能评上贫民?”
老刘放下文档,板着脸解释:“按政策,贫民就是无固定职业、生活贫苦,靠自己劳动谋生的人。
他们四人共同劳动、没有剥削,符合标准。”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想起前几日偷偷去沉知言家查看的情景——新建的房里里空荡荡的,
除了几人的木板床、一个破灶台,一个吃饭的桌子和椅子、长凳,连件象样的家具都没有,粮仓里只有半袋糙米,墙角堆着的渔网补丁摞补丁,那一刻,他心里的固执似乎松动了些。
公示的三日里,每天都有乡亲们驻足议论,但无一人提出实质异议。
有人甚至主动帮着老会计解释政策,还有人把沉知言救王老四父子的事讲给外村人听,让这份拟认定变得愈发顺理成章。
第三日傍晚,夕阳把土坯墙染成了橘红色,老刘收起竹凳,在《异议记录》上写下“公示三日,无异议”七个字,郑重地交给了工作组组长李维民。
“李组长,按流程,该报区政府复核了。”老刘递过记录时,语气里少了几分之前的执拗,多了几分认可。
李维民接过记录,又核对了帐册和村民证言,点点头:“我明天一早就去城南区政府,争取尽快走完复核流程。”
复核的五日,成了渔村最漫长的等待。沉知言没闲着,每天天不亮就和王老四、赵大虎一起修补被风浪损坏的渔船。
船底的暗裂用桐油和麻丝仔细填补,船舷的划痕被砂纸磨平,三人一边干活一边闲聊,王老四拍着沉知言的肩膀说:
“等成分定下来,我托人给你打听个城里的活计,捕鱼终究是靠天吃饭,城里做工安稳。”
沉知言笑着摇头:“王大叔,感谢了,不过我不用,
我走了,春桃她们怎么办?再说,我从小在湖里讨生活,离不开这水。”他心里早已盘算好,等成分定了,就带着三个月丫头做一个悠闲的钓鱼佬,每天打一点交任务的鱼,这日子不就悠闲起来了?
秋菊人小,藏不住事,经常会去互助组怯生生地问刘组长:“刘叔叔,我们的成分啥时候能定下来呀?大家都说贫民家庭的孩子卖鱼得的钱更多呢。”
老刘被孩子天真的眼神看得心软,难得露出笑容:“快了,等区政府批下来,叔叔第一时间告诉你。”
第五日下午,沅江的水面格外平静,象一块碧绿的翡翠。
村口的大榕树下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李维民带着两名穿干部服的中年人回来了,他们手里捧着一个蓝色的文档袋,径直走向村部。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渔村,乡亲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着往村部涌去。
村部的土坯房里挤满了人,烟雾缭绕,空气中混杂着烟草味和鱼腥味。两名区政府的干部坐在八仙桌旁,其中一人打开蓝色文档袋,取出一张红格白纸的《阶级成分登记表》,表头印着“常德地区城南区人民政府监制”的字样,格式严谨,字迹工整。
“根据《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经村组调查、三日公示、区级复核,现对沉知言等四人的成分作出最终认定。”
干部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响彻整个屋子,“沉知言,男,十六岁,无固定田产,以捕鱼为业,父母早亡,独立抚养春桃、夏荷、秋菊三姐妹,四人共同劳动、互助共济,无任何剥削行为;
春桃,女,十四岁,夏荷,女,十一岁,秋菊,女,七岁,父母双亡后依附沉知言生活,靠捕鱼所得谋生,无其他生活来源——现正式认定四人阶级成分为:贫民!”
话音刚落,屋子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王老四甚至激动地拍红了手掌。
干部拿起蘸满红泥的公章,在登记表的“审批机关”栏重重一按,鲜红的“常德地区城南区人民政府”印章清淅盖下,边缘的红泥微微晕开,在白纸上映出温暖的光泽。
“这是登记表副本,你们收好。”干部将一张对折的红格纸递给沉知言,“原件由区政府归档留存,往后参军、入学、就业,都需要政审,凭此副本即可办理相关手续。”
沉知言双手接过副本,指尖忍不住微微发颤。这张薄薄的纸,没有烫金大字,没有华丽的装饰,但是在这个年代,却比任何珍宝都沉重。
现在他的成分认定落地,整日提心吊胆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先生,我们真的是贫民了!”秋菊蹦到他身边,踮着脚看向登记表,小脸上满是兴奋,“那我们每天是不是就能多挣一点钱了?家里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了?”
“是啊,定了,彻底定了。”沉知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他小心翼翼地将登记表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空间里),象一颗定心丸,熨帖了他所有的不安。
春桃站在一旁,发现了沉知言的开心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夏荷攥着衣角,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连日来的紧张一扫而空。
“我说啥来着,政策不会冤枉好人!”王老四拍着沉知言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现在大家的成分定了,往后大家都能安心过日子了。”
老刘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歉意:“沉同志,之前是我太死抠条文,没顾着实际情况,这成分认定得明明白白,以后你们好好生活,政府会保护你们的!”
沉知言对着干部、工作组和乡亲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各位领导,谢谢乡亲们,往后我们一定好好劳动,每天多打钓鱼,好好的为全市人民提供优质的鲜鱼,不给渔村丢脸。”
夕阳西下,金色的馀晖洒满沅江,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
沉知言带着三姐妹往家走,秋菊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嘴里哼着学着收音机里的《东方红》,清脆的歌声在渔村的小路上回荡;
春桃和夏荷并肩走着,低声商量着领了补助先买哪样渔网,语气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沉知言走在最后面,面带笑容,心里彻底踏实起来了,这往后的小日子,终究会越过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