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辈子,在政法系统摸爬滚打几十年,自问对得起头上的国徽,对得起身上的检服。
他一向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在各个派系的夹缝中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他熬过了那么多的风浪,躲过了那么多的明枪暗箭。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平稳地干到退休,为自己的政治生涯,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最终,会淹死在侯亮平这个小兔崽子挖的阴沟里!
“党内警告,全省通报”!
这不仅仅是一个处分,这是公开的羞辱!
从今天起,他季昌明,就是整个汉东官场的笑柄!
那个连自己下属都管不住,闹出天大风波的老检察长!
那个被省委常委会全票通过,公开处分的倒楣蛋!
他一生的清誉,他几十年如一日创建起来的威信,在这一刻,毁于一旦!
沙瑞金,稳住了自己的阵脚,保住了书记的权威!
高育良和祁同伟,大获全胜,即将登上权力的又一个高峰!
所有人,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只有他!
只有他季昌明,什么都没有做,反而成了这场惊天动地的政治博弈中,唯一的,彻头彻尾的输家!
唯一的,被牺牲掉的代价!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满地狼借的办公室,看着窗外那轮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的落日。
那血色的馀晖,照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显得无比凄凉。
他这一辈子,终究还是成了一个笑话。
……
夜,深了。
汉东省检察院干部宿舍楼,某一个房间的灯,依旧亮着。
侯亮平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脚下的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他没有开空调,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毫不在意。
怎么会输?
他想不明白。
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
祁同伟贪腐的“证据”,明明就摆在眼前!马云波老婆账户里的三百万,就是铁证!为什么他们不查?为什么他们宁愿相信一个伪造的十二年前的卷宗,也不愿意相信一个死刑犯的临终攀咬?
官官相护!
一定是官官相护!
祁同伟在汉东经营多年,早已是树大根深,这些人,全都是他的人!王主任,那个京城来的联合调查组,也被他们蒙蔽了!
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愤怒、不甘、屈辱、困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坚信自己没有错。
错的是这个世界!错的是这群被猪油蒙了心的官僚!他们不懂什么叫正义,他们只懂什么叫利益交换和权力平衡!
他,侯亮平,才是那个唯一清醒的人。是那个敢于向黑暗挑战的孤胆英雄!
只是……英雄暂时落了难。
沉闷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侯亮平的脚步一顿,眉头瞬间皱起。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走过去,通过猫眼向外看。
门外站着几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为首的一个,他有些眼熟,好象是省纪委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从心底升起。
他定了定神,拉开了房门,脸上习惯性地挂上了那种审视的、带着一丝傲慢的微笑。“几位同志,这么晚了,有事吗?”
为首的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温度。他没有回答侯亮平的问题,只是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
“省纪委,吴斌。”
另外几个人,也同时亮出了证件。
“侯亮平同志,我们是省纪委的工作人员。”
“根据省委常委会的决议,现在向你正式宣布两份文档。”
侯亮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吴斌从公文包里,拿出了第一份文档,在他面前展开。
《关于免去侯亮平同志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局长职务的决定》。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免职?
就因为祁同伟那件事?就因为他在发布会上说了几句真话?
荒谬!这简直是天大的荒谬!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吴斌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拿出了第二份文档。
“根据《华夏纪律处分条例》及相关规定,经省委批准,省纪委决定,对你本人在调查‘马云波案’期间,涉嫌违反组织纪律、办案程序等问题,正式立案审查。”
“这是立案决定书,请你签字。”
立案审查!
如果说刚才的免职是晴天霹雳,那么这四个字,就是将他直接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我不服!”侯亮平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你们这是打击报复!是滥用职权!我要举报!我要向京城举报你们!”
他试图用咆哮来掩饰内心的恐慌。
吴斌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侯亮平同志,你的所有申诉权利,我们都会依法保障。但现在,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一挥手。
“带走!”
两名工作人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就要去架住侯亮平的骼膊。
“别碰我!”
侯亮平猛地后退一步,身体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真的慌了。
他能感觉到,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些人眼神里的冷漠,是真实不虚的。省委常委会的决议,更是不可动摇的铁板。
他完了。
如果今天被带到纪委,他真的就完了!
“等一下!”他忽然大喊一声,声音都变了调。
他看向为首的吴斌,又看了看旁边一个有些面熟的干部,“老……老张,是你吗?东城分局那个案子,我们一起办过的,你忘了?”
他的姿态,瞬间从刚才的桀骜不驯,变得卑微甚至带上了一丝乞求。
被他叫做“老张”的干部,眼神闪躲了一下,没有说话。
吴斌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让我打个电话。”侯亮平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就一个电话,行吗?看在……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让我打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