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相信,这最后的铁证,足以击碎所有的质疑和尤豫,让这些高高在上的领导们,看到他所追求的正义,是何等的无可辩驳。
他等待着,等待着惊雷般的反应,等待着沙瑞金拍案而起,等待着一场正义风暴的来临。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高育良拿起了桌上那份林耀华的审讯笔录。
他看得非常仔细,仿佛不是在看一份证据,而是在审阅一篇来自学生的、漏洞百出的论文。
良久,他将笔录轻轻放回桌面。
“亮平同志。”
“这个指控,非常严重。三百万现金,在十四年前,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巨款。”
侯亮平精神一振,以为自己的恩师终于被说服了。“是的,高书记!所以马云波他……”
“那么,”高育良打断了他,提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这三百万现金,你们找到了吗?”
侯亮平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这……这个……”他有些语塞,“林耀华交代,马云波当时就把钱转移了。我们正在顺着线索全力追查……”
“也就是说,现在还没找到。”高育良替他总结道。
他又问:“那当时,林耀华把行李箱交给马云波的时候,有照片吗?有录音吗?或者,有除了林耀华之外的第二个目击证人吗?”
“老师!”侯亮平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那是十四年前!那时候哪有现在这么发达的监控手段!而且这种事情,他们怎么可能留下证据!”
“所以,也没有。”
高育良再次平静地总结。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从那份笔录,缓缓移到了侯亮平涨红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师生间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怜悯的情绪。
“亮平,你也是在最高检工作过的,是专业的检察官。你来告诉我,你现在手里的东西,叫什么?”
“你们手里,有一份银行流水,证明毒贩的家人,给英雄的妻子打了钱。这可以作为于慧涉嫌犯罪的证据,但不能直接证明马云波知情并参与。”
“你们手里,还有一份最新的口供。一个关押监狱重刑犯,为了立功减刑,说他十四年前,给了一个已经牺牲、盖着国旗的缉毒英雄三百万现金。”
“而这笔钱,你们找不到。”
“这个交易的过程,我们没有任何照片、录音、或者其他旁证。”
高育良看着侯亮平,一字一顿地说道:“亮平,你告诉我,在法律上,这叫什么?”
“这叫孤证。”
“而且是来自于一个和案件有重大利害关系人、为了活命什么都敢说的罪犯,所提供的孤证!”
“这种东西,别说是作为定罪的铁证,就算是作为激活正式侦查的线索,都必须慎之又慎!因为一旦处理不好,它引发的就不是司法问题,而是政治风暴!”
他引以为傲的铁证,他以为可以撼动汉东官场的重锤,在自己老师这番条分缕析的解剖下,竟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各位,我们不妨,做一个假设。”
“如果,这个林耀华,明天为了活命,他改变了说辞。他一口咬定,他十四年前,不是给了马云波三百万。”
“而是给了我,高育良三百万。”
“又或者,”高育良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沙瑞金的脸上,“他说,这笔钱,他给了沙书记。”
“那么,我想请问侯亮平同志。”
“你是不是也要立刻,再去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向全天下宣布这个铁证?”
“然后,拿着这份服刑人员的口供,冲进省委大院,要求我们省纪委,立刻对沙书记进行立案调查?”
“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
侯亮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冷汗,从他的额头、后背,疯狂地渗出,瞬间浸湿了衬衫。
他终于明白,自己捅出的根本不是一个腐败案,而是一个可以毁灭所有人的政治黑洞。
他终于明白,高育良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质疑他的证据,而是在告诉他,在绝对的权力规则面前,他那点可怜的正义感和所谓的证据,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高育良没有再看他,而是转向了沙瑞金,微微欠身,语气恢复了下属对上级的躬敬。
“沙书记,各位领导。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侯亮平同志,不是在办案。他是在没有直接证据,仅凭一个服刑人员孤证的情况下,进行有罪推定。”
“他不是在遵守程序,他是在践踏程序。他一个反贪局局长,绕开省委,绕开省检察院,擅自召开新闻发布会,公然挑战公安部的红头文档,这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
“这已经不是政治幼稚病了,这是政治上的疯狂!他用我们整个汉东省委的政治生命,去赌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证实的所谓‘真相’。”
“一个鲁莽的干部,比一个贪腐的干部,有时候,破坏性更大。”
沙瑞金的脸色,平静得可怕。
他亲手从京城调来的“破局者”,他寄予厚望的“鲶鱼”,在这间会议室里,在汉东本土势力的围剿下,被证明只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馀的蠢货。
侯亮平这一巴掌,最终还是穿过了十二年的时光,越过了祁同伟,越过了那位京城的领导,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沙瑞金自己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高育良看着自己这个曾经最得意的学生,此刻如同斗败的公鸡一样垂着头,眼神里最后闪过一丝惋惜。
他放下茶杯,再次开口,“亮平,你办的不是案子,是政治。”
“可你,连政治的门坎,都还没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