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日,今日又是难得艳阳高照,这本该是官员们偷闲片刻,享受暖阳的时光。
然而此刻午门广场之上,却无半分闲情逸致,反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景象。
“太冲贤侄!快随老夫回去,陛下圣明,自会裁夺的。”
钱谦益早已没了那晚在叶府时的洒脱自在,此刻冷汗直冒地追在黄宗羲身侧,攥着黄宗羲的衣袖苦苦劝谏。
而黄宗羲甩开袍袖,奋力抡动鼓槌,敲击着登闻鼓,发出沉闷的“咚咚”巨响。
“虞山先生!”
黄宗羲手下不停,声音却盖过了鼓声,带着激愤质问道,
“昔日晚辈在你藏书绛云楼中,先生常训导晚生:遇国难当为人先,逢不平须勇而为之。今日圣天子在朝,难道晚生连为蒙冤老父申雪的机会,都求不得了吗?”
此言一出,钱谦益顿时语塞,面色尴尬至极。
他心中叫苦不迭:难道要他对学生直言,老夫的“道义”二字,是审时度势、灵活变动的吗?
而旁边是一群督察院十三道御史等言官,非但不加劝阻,反倒在旁煽风点火,为黄宗羲助威。
只见都察院浙江道御史张文熙,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喊道:
“黄贤侄!咱们可都是风里来雨里去,闯过来的,咱可别丢份呀!”
“对,精神点!”
福建道御史王会图也在一旁附和,挥舞着手臂,激动的说,
“正是!不愧为忠烈黄公之后!风霜雨雪,我等与你同进退!”
钱谦益看着这群火上浇油的往日同僚,生平头一次对他们生出如此强烈的厌恶。
眼神中满是焦急,叶向成此刻尚在内廷面圣,谁能想到事情能闹到如此地步。
“住口!”
钱谦益想到这里怒斥时,瞥见午门左右阙门信道处,更是混乱。
以内阁首辅黄立极为首的几位阁臣,正率领亲信,死死把守着信道,全力阻拦那些从六科值房闻风而来、欲凑热闹的科道官员。
“哎哟!谁踩了本官的朝靴!”
“休得无礼!本官的乌纱!”
“快放手!那是本官的俸银荷包!”
眼见自己组织的人墙在推搡冲撞下岌岌可危,黄立极蟒袍下摆已沾上泥渍,脚掌也被反复踩踏。
“都给老夫退下!肃静!成何体统!”
他一把正揪住工科给事中陈维新的槐木笏板
“陈维新!汝鬼鬼祟祟意欲何为?还不给老夫站住!”
那正想从人缝中溜进广场的陈维新,被当众点名,吓得一哆嗦。
手中不知何时攥着的某位同僚的官靴也“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他慌忙躬身,结结巴巴辩解:“黄…黄阁老息怒,下官只是见午门喧哗,想…想进去维持秩序……”
“维持秩序?”
黄立极冷哼一声,一抖袖袍,冷哼道:
“轮得到你去维持?先帝保定府皇陵的物料采办预算,尔工科拖延至今尚未具题覆奏。
本职尚且怠惰,还敢在此多事?速回值房办你的差去!再敢擅离,老夫便将你掣到辽东军前管草料!”
黄立极说完眼睛一瞪,真真是老虎不发威,当我是hellokitty。
此言一出,六科廊下众官顿时如霜打的茄子,气焰全消。
黄立极如今兼掌吏部,手握铨选大权,关乎众人前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正当黄立极等阁老苦苦支撑局面时,都察院左都御史许宗礼与孙承宗等人也匆匆赶到。
施凤来腰间金鱼袋都被挤得歪向一侧,如同见到救星,急忙对许宗礼道:
“许总宪!您还愣着作甚?快管管您都察院这群‘铁骨御史’。再闹下去,午门怕是要被他们掀翻了!”
许宗礼也是头大如斗,他方才正在与户部苏泽茂,在脏罚库清点退赃的雪花银。
当听到午门发生此事,急忙赶来。
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拨开黄立极的人墙便挤入场中。
“都给老夫住口!”
许宗礼须发皆张,厉目扫过全场,尤其瞪向跳得最欢的张文熙,
“张文熙!本宪问你,奉旨督察南京户部历年积欠钱粮一事,为何至今滞留京师,迟迟不肯南下履职?汝眼中还有王法纲纪吗?!”
被点名的张文熙先是一愣,随即梗着脖子,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振振有词:
“许总宪!国家养士二百六十载,仗义死节正在今日!黄太冲为父鸣冤,乃是大孝大义。岂可因区区钱粮俗务,便眈误此等关乎纲常伦理之大事?”
“正是!许总宪当与我等同心协力,声援孝子才是!”
“我等清流当为孝子护法!”
周围王会图等御史立刻附和鼓噪。
许宗礼气得面皮涨红,他堂堂总宪,素来以风宪自持,今日竟被下属用“大义”名分反将一军!
见到自己说的话都不管用,正准备挽起袖子,用拳脚教他们做人时。
“咿呀——”
只听得一阵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因登闻鼓响而紧急关闭的右掖门,此刻竟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紧接着,以叶向高为首,大批顶盔贯甲的勇士营军士、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以及手持金瓜斧钺的旗手卫校尉鱼贯而出,迅速控制了整个午门广场!
原本还乱糟糟的现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只有那登闻鼓前,黄宗羲依旧用,全身气力敲击着鼓面。
“咚!咚!咚!”
叶向高在重兵簇拥下,面色铁青地走到登闻鼓附近。
他目光先狠狠看了韩爌一眼,继而死死钉在钱谦益身上,那眼神分明是在斥责:“成事不足,败事有馀!险些酿成大祸!”
韩爌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此事非他所起,只略带同情地瞥了瞥面如土色的钱谦益。
这位虞山先生总爱把“清流“二字挂在嘴边,如今倒被门生逼得进退维谷。
叶向高此刻也无暇多说,急忙走到登闻鼓前,对还在擂鼓的黄宗羲沉声道:
“太冲!陛下已知晓你的冤情,且先住手,静候圣驾到来”
“叶先生!”
黄宗羲闻听此言,强撑的神态瞬间瓦解,手中鼓槌颓然落地,他双膝一软,抓住叶向高的袍角悲声泣诉。
“家父他死得不明不白啊!自新皇御极,学生星夜兼程,跋涉千里,其间险阻重重。原以为陛下既承天命,必能为我父昭雪沉冤。缘何…缘何至今竟杳无音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