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珖将食包放在桌上,也不与贾芸多话,转身进了卧室。
片刻后,贾珖抱着一个灰扑扑的陶瓮出来,往桌上一放,“啪“地一声掀开木盖。
“哗啦啦——“只见零散的铜钱与碎银子倾泻而出,被倾倒在八仙桌上,在油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贾芸喉头滚动,鼻子一酸,他可以想象,这些钱,怕是眼前比他小了好几岁的珖叔没日没夜抄书、替人誊写文章,才攒起来的体己钱!
“看什么看?你娘还等着请大夫瞧病用药呢,要多少自己拿。“贾珖拿起一个炊饼啃了起来,含糊的说道。
“珖叔,我“贾芸眼圈通红,看着桌上的银钱,又看看贾珖手里啃了一半的炊饼,那炊饼连点油星都没有,显然是最便宜的那种。
在贾芸想来,眼前这些定是他这珖叔,这些年抄书以来所有的积蓄了。可他想起自己母亲还在家中咳得撕心裂肺,贾芸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俯身下身开始数钱。
“珖叔,这里一共是十二两一钱银子,四百个大钱。
侄儿
侄儿借五两就够了,剩下的您还留着“贾芸数得仔细,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五两?“贾珖放下炊饼,突然眉头一挑,右手闪电般伸向身后的墙壁。
“噌——“一声清越的剑鸣,寒芒乍现!
“珖叔,您
您这是做什么?“贾芸只觉眼前一花,一柄通体银亮的宝剑已被贾珖握在手中。
那剑身薄如蝉翼,在油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显然是柄利器!贾芸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恼了珖叔,双腿一软差点跪下。
“唰!“寒光再闪,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贾芸惊魂未定,却见贾珖已将宝剑斜倚在桌边,而桌上那个油光锃亮的猪蹄,竟被齐齐劈成了两半!切口平整光滑,连骨头都断得整整齐齐。
“五嫂子病着,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
这半个猪蹄拿去给五嫂子熬汤,补补身子。
银子你拿十两,买药之外,再买些红糖、小米,别让你母亲受了委屈。“贾珖拿起半只猪蹄,又数了四个炊饼,用竹叶包好推到贾芸面前。
“珖叔,这
这是您全部的积蓄了吧?我不能“贾芸看着那半只还冒着热气的猪蹄,又看看桌上的银钱,再看看这家徒四壁的屋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哭什么?
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象什么样子?
赶紧拿钱请大夫去,你母亲还受着病呢,你再磨蹭天就亮了。“贾珖皱眉打断贾芸的话。
此刻,贾珖心里却在暗笑,这陶瓮里的钱不过是平日零花,真正的积蓄都藏在地窖的瓦罐里,足有千百来两呢!
这些年他抄书,又编篡《寓言》故事,岂能没点积蓄?
“珖叔大恩,侄儿没齿难忘!“贾芸咬着牙,将眼泪抹掉,颤斗着手从桌上捧起十两碎银子,又将那包吃食紧紧抱在怀里,“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贾珖重重磕了个头。
“快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给我磕什么头?
咱们都是贾家子孙,又是街坊邻居的,相互帮衬一把是应该的。
说不准哪天,我还得找你帮忙呢。“贾珖连忙将贾芸扶起来,嘴里还安慰着。
“日后,珖叔若有差遣,侄儿万死不辞!“贾芸站直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贾珖,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敬佩,更有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行了行了,这话可不能乱说。
快去抓药吧,路上小心些。“贾珖笑着将贾芸推出门去,又顺嘴交代了一句。
“砰“的一声,木门在贾芸身后关上。
贾芸站在门外,听着屋里传来收拾银钱的声响,紧紧攥着怀里的银钱和吃食,对着大门深深鞠了一躬,这才转身,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屋内,贾珖看着桌上剩下的银钱,手腕一翻,宝剑已然在手。
只见剑尖轻点,一枚铜钱便被挑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叮咚“一声落回陶瓮中。
接着,只见剑光闪铄,桌上的铜钱与碎银子便如长了眼睛般,纷纷飞入瓮中,不过片刻便已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手功夫倒是越发熟练了。“贾珖满意地收剑入鞘,将陶瓮抱回卧室。
接着,贾珖点亮书房的油灯,摊开纸砚准备开始今日的挑灯夜战。窗外月光如水,映着少年伏案疾书的身影,劣质的墨香与书香在静谧的夜里悄然弥漫。
而此刻的宁荣街上,贾芸正提着药包飞奔。怀里的十两银子沉甸甸的,那半只猪蹄的香气一路飘散,混着雪夜的寒气,竟让他觉得浑身都暖烘烘的。
贾芸想起贾珖那清瘦却挺拔的身影,想起那柄快如闪电的宝剑,想起那句“说不准哪天我还得找你帮忙“的话,脚步不由更快了几分。
贾芸知道,这位看似平凡的珖叔,绝非池中之物。而今日这份恩情,他贾芸,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另一边,在深夜里,稻香居内一灯如豆,李纨正就着昏黄的油灯光,凝神缝制一件青布棉袍。
丝线在她指间穿梭,细密的针脚沿着衣料边缘延展,偶有抬头时,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悄然泄露出她此刻心底的暖意。
在李纨身边侍立的丫鬟素云,望着自家奶奶专注的神情,眼神里交织着几分担忧与疑惑,嘴唇翕动了数次后,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儿的话又默默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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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依旧是在稻香居的这一间满是竹篾清香的小书房内,贾珖授课的声音与贾兰朗朗的读书声交织成一片宁静。
很明显,贾珖正是又趁着族学放学时间,陪着贾兰学习今日份的《寓言》故事呢。
因为前几天贾珖被贾政拽去考较学问,对贾兰临时爽约了一天的缘故,小贾兰最近几天,便日日缠着要听两篇故事“补回来”。
这不,小贾兰又嘟着嘴开始撒娇了,小脸上满是理直气壮的期待,倒是让贾珖失笑不已。
所以,为了补偿小贾兰,贾珖只好勉为其难的决定,再次入到书房后堂,与李纨口头商议下这件事儿。
“你呀,这几日听故事的劲头,倒比读书还足。
小心你母亲罚你”贾珖刮了刮贾兰的小鼻子,嘴上虽嗔怪,心里却早已软了。
贾珖起身理了理青色锦袍的褶皱,这身衣服是李纨前几日亲手做的,针脚细密,料子柔软,穿在身上也是舒适的很。
当然,贾珖的心里更舒适!
“罢了,你且先自己读着书,千万认真些。
我去后堂与你母亲好好商量下,看此事行不行。”想到李纨,贾珖心头微动,转身对着贾兰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