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显已经连着半个月没回府了。
枢密院后堂的灯彻夜通明,各地催要粮草、调拨军械的文书堆满他的桌案。
荣显苦着脸一一批阅、发还,困极了就伏在案上眯一会儿。
手边的饭菜冷了热,热了又冷。
“大人,真定府急报。”
一个书记官急匆匆进来,递上一封插着三根羽毛的文书。
荣显拆开扫了一眼,眉头立刻拧紧:“耶律仁先又增兵了?”
“是,探马来报,辽军前锋已至易州。
看旗号是萧干的部属,易州守将请求速发援兵。”
萧干?
荣显指尖在桌沿点了点。
那是北院大王萧孝友的侄子,跟耶律仁先素来不和。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好啊,都凑到一块儿来了。”
他提起笔,快速写了几行字:“传令易州,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辽军愿意在城外喝西北风,就让他们喝个够。”
同一时刻,京畿大营却是另一番景象。
狄咏站在点将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军阵。
八千神机营将士,清一色深红战袄,外罩轻甲,队列齐整得象用墨线弹过。
更远处,一排排火炮蒙着油布,沉默地伏在地上,象一头头正在蛰眠的巨兽。
“今日不练阵型,”
狄咏开口,声音在料峭寒风里传得很远:“练实弹。”
台下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又迅速平复下去。
这些汉子跟着狄咏操练了一年有馀,每日听火炮轰鸣,看震天雷炸响。
可真要实弹演练,这还是头一遭。
“第一队,装填。”
令旗挥下。
炮手们利落地掀开油布,露出黝黑发亮的炮身。
两人抬着三十斤重的实心铁弹塞入炮口,另一人持长杆用力捣实。
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目标,三百步外土垒。”
“放……”
引信“嗤嗤”燃烧,下一刻,震耳欲聋的爆鸣撕裂了冬日的空气。
炮口喷出橘红的烈焰,铁弹呼啸着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狠狠砸在远处夯实的土靶墙上。
“轰……”
土垒应声垮塌大半,烟尘腾起数丈高。
即便隔了这么远,台下众人仍能感到脚下传来的清淅震动。
狄咏面不改色:“第二队,开花弹。”
这次的动静更大。
炮弹凌空炸开,内藏的碎铁、瓷片如暴雨般泼洒而下。
将靶墙周围数十步的范围打得千疮百孔,徜若那是血肉之躯……
“看见了吗?”
狄咏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这就是你们将来要在战场上用的家伙。
一炮下去,城墙要垮,人马俱碎。”
他顿了顿,声调陡然拔高:“但这东西金贵,下雨不能用,刮大风射程减半,补给线一断,就是堆废铁。
他目光如电:“所以,你们得比辽军的铁骑更快,比他们的箭更准。
火炮不是让你们缩在后面保命的,是让你们冲在前面,给大军开路的。
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八千人的怒吼震得校场旗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腊月二十三,小年。
荣太后在宫中设了家宴,只请了皇帝赵宗璟,荣显和荣飞燕两家。
荣飞燕如往常那般,挨着荣太后坐,姐妹两个低声说着悄悄话。
她嫁与狄咏已三年,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外头难免有些闲言碎语。
狄咏从不多言,待她一如既往。
荣太后却是怕妹妹心里难受,趁着家宴宽慰她。
说儿女缘分强求不得,千万别心急,更不可乱服什么坐胎药。
她哪里知道,荣飞燕是自个儿不想太早要孩子。
酒过三巡,荣显说起前线局势,狄咏也难得话多了些。
赵宗璟听得十分专注,不时追问细节。
荣太后很少插话,只默默给妹妹夹菜。
待听到提起白山黑水间那些游牧部族时,荣飞燕忽然轻声开口。
“我之前听几支走南闯北的商队说起过,白山黑水间的那些部族很是凶悍团结。
保不齐……就是下一个契丹。
以防万一,若遇上了,顺手剿灭了吧,要斩草除根。”
她话音落下,殿内静了一瞬。
荣显扶额,他这妹妹是越来越“凶悍”了。
顺手灭了、斩草除根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轻松得就跟说今日吃什么似的。
狄咏这个耙耳朵立刻附和:“夫人所言极是。
不过些茹毛饮血之徒,顺手的事。”
赵宗璟也点头:“小姨思虑深远,未雨绸缪。
趁其羽翼未丰,剪除祸根,确是好策。”
荣太后一副我妹说的都对,当即接道:“飞燕这话在理,就这么定了吧。
届时若遇上了,顺手处置干净便是。”
她转向赵宗璟,神色肃然:“璟儿,这一仗,心要狠,手要稳。
战场上,没有仁慈二字可讲。”
赵宗璟郑重颔首:“儿臣谨记。”
……
正月十六,大军开拔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二十万宋军自洛阳北门鱼贯而出,旌旗如林,甲胄映日。
中军大纛之下,赵宗璟亲自为将士饯行。
少年天子端起酒碗,面对黑压压的军阵,扬声道。
“此去北疆,收复故土,朕在洛阳,静候诸位凯旋!”
“万岁!万岁!万岁!”
三声万岁,声震云宵。
大军北上,经郑州、河阳,渡黄河,入河北。
沿途州县早已接到枢密院文书,粮草补给一路畅通。
月末,前锋抵达真定府。
而此时,辽军已攻破保州。
耶律仁先亲率八万精骑,屯于幽州以南五十里的白沟北岸。
探马来报,辽军连日伐木造筏,看样子是打算待开春水涨,便强渡白沟,直扑真定。
狄咏在中军大帐听完军报,笑了。
“耶律仁先这是上赶着给咱们送功劳来了。”
他指着地图上白沟的位置:“传令全军,加速行进,三日内必抵雄州。
我要在白沟南岸,好好会一会这位辽国南院大王。”
二月初二,龙抬头。
宋辽两军,于白沟南北两岸,隔河对峙。
耶律仁先站在北岸高坡上,望着南岸连绵规整的宋军营寨,眉头紧锁。
他年过四十,戎马半生,与宋军交锋不下十次,却从未见过这般阵仗。
宋军营寨扎得极有章法,壕沟、栅栏、望楼一应俱全。
更令他疑惑的是,营中空地上摆着一排排蒙着厚布的东西,看形制既非冲车,亦非云梯。
“那便是宋国新弄出来的什么火炮?”他问身旁副将。
副将点头:“探子回报,声如雷霆,能摧城墙。
只是……似乎惧潮怕水,这些日子天晴,宋军才敢摆出来。”
耶律仁先冷笑一声:“装神弄鬼。传令,明日辰时,渡河!”
二月初三,天刚蒙蒙亮,辽军营中号角齐鸣。
数千骑兵驱赶着连夜造好的木筏冲入河中,后面紧跟着扛盾执刃的步卒。
白沟河面不宽,水流平缓,转眼间,前锋已过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