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如同一道命令,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默,那个始终像影子一样跟在李峥身后的中年男人,应声上前。
他手中捧着一份厚重的卷宗。
没有华丽的丝绸封面,没有烫金的题字,只是用最普通的麻线,将一沓沓厚实的纸张装订在一起。
封面上,用最简单的隶书,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
《汉末百年非正常死亡人口统计报告》。
陈默走到荀彧面前,将卷宗递了过去。
荀彧下意识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触碰到纸张的边缘。
粗糙,厚重。
这触感,让他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接了过来,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捧着的不是纸,而是无数亡魂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股翻涌的,不属于一个士大夫的慌乱。
他打开了卷宗。
入眼的,不是檄文,不是论述,甚至不是一句完整的话。
是冰冷的,密密麻麻的表格。
是无数用细小的蝇头小楷标注的,毫无感情的数字。
“灵帝光和元年,天下大疫。官报户口减损三成。蜂巢评估,是岁,死于疫病、饥荒及流亡途中者,超九百万人。”
荀彧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峥。
李峥没有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份卷宗,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请荀令君,继续看。”
荀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到那冰冷的纸面上。
他的手指,一页一页地,向后翻去。
“中平元年,黄巾之乱起。官报,斩首三十万。蜂巢评估,自乱起到次年,因战乱、屠戮、饥荒而死的流民,超过五百七十万。”
“中平五年,黄河于馆陶决口,洪水泛滥,淹没郡县四十余。官报,流民百万。蜂巢评估,因水灾、瘟疫及后续的饥荒,死者,超过三百万。”
“初平元年,关东联军讨董。虎牢关一役,双方战死者不过十万。然,董卓迁都,焚毁洛阳,裹挟百万民众西行,至长安者,不足半数。死于途中者,五十余万。”
“兴平二年,李傕、郭汜相攻于长安。长安城中,人相食。两月之内,死者十余万。”
一页。
又一页。
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荀彧的眼中。
灾荒。
兵乱。
瘟疫。
苛政。
土地兼并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无数破碎的家庭和无声的哀嚎。
荀彧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份报告,而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尸山血海中跋涉。
那纸张上的墨迹,仿佛都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熏得他头晕目眩。
他引以为傲的经义文章,他坚守一生的礼法纲常,在这些血淋淋的,触目惊心的数字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他一直以为,汉室之衰,始于阉宦,乱于董卓,崩于群雄。
只要匡扶社稷,重塑纲常,天下便可重归大道。
可这份报告,却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
错了。
大错特错。
早在黄巾之乱前,早在董卓入京前,这座名为“大汉”的华美宫殿,其根基,就已经被蛀空了。
那些在史书上,不过是“大旱”、“大疫”寥寥数笔的记载,其背后,竟是数以百万、千万计的死亡!
而他和天下所有的士人,对此,竟浑然不觉!
他们依旧在朝堂之上,为了一句经义的解读而争得面红耳赤。
他们依旧在华堂之内,为了一个礼法的细节而引经据典。
他们高高在上,谈论着天命,谈论着道统。
却从未低头,看一眼那在他们脚下,被活活饿死、病死、打死的,如蝼蚁般的万民!
“荀令君。”
李峥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把铁锤,敲碎了荀彧最后的幻想。
“这就是你所捍卫的道统。”
“一个在百年之间,让数千万子民死于非命的道统。”
“一个在所谓的太平盛世之下,让十室九空的道统。”
“这,就是你们的‘礼法’,结出的果实。”
荀彧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为一片死灰。
他持着卷宗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纸张,在他的指间,发出“哗哗”的悲鸣。
“不”
“不会的”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此皆是你一面之词是你伪造欲乱我心”
李峥摇了摇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怜悯。
“荀令君,你可以不信我。”
“但,你不能不信你自己。”
他伸手指了指卷宗。
“这份报告里,每一笔数据,都注明了出处。”
“或是郡县的户籍黄册,或是地方的税赋记录,或是你们朝廷自己的邸报。”
“蜂巢所做的,不过是把这些被你们视作无用,早已散佚在故纸堆里的东西,重新找出来,统计,对比,然后,揭示出其背后,那个被你们刻意无视的,血淋淋的真相而已。”
“你可以去查,一笔一笔地查。”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人手。”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荀彧最后的一丝侥幸。
他知道,李峥没有说谎。
在这种事情上,伪造,毫无意义。
因为事实,比任何伪造都更有力量。
李峥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距离不过三尺。
他直视着荀彧那双已经彻底失去焦点的眼睛,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发出了最后的“天问”。
“敢问荀令君。”
“是这维持一家一姓,让数千万人死于非命的礼法重要”
“还是这数千万条,本可以活下去的百姓性命”
“更重要?”
轰——!!!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创世的惊雷,狠狠劈开了荀彧的整个世界!
他脑海中,所有读过的经文,所有信奉的义理,所有坚守的道统
在“人命”这个最朴素,最根本,也最沉重的价值面前,被碾压得粉碎!
什么君为臣纲。
什么天命神授。
在数千万具冰冷的尸骨面前,都成了一句空洞而无耻的笑话!
“呃”
荀彧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他手中的卷宗,再也拿捏不住。
哗啦——
厚厚的纸张,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如同一群白色的蝴蝶,在风中散开,铺满了这片残破的废墟。
每一张纸,都像是一张控诉状。
每一张纸,都压得这位汉末最后的大儒,喘不过气。
他踉跄着,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一步。
两步。
他仿佛想逃离这片被无数亡魂包裹的修罗场。
但他身后,是同样被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天子刘协。
他撞在了刘协的身上。
这位年轻的天子,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头上的十二旒冕冠,都歪到了一边,狼狈不堪。
荀彧,这位一生都将“礼”刻在骨子里的男人,此刻,却连一句“臣失仪”都说不出来。
他的眼中,一片空洞。
他一生的信仰,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灰飞烟灭。
李峥不再看他。
目的,已经达到。
对于荀彧这样的人,思想上的死亡,远比肉体上的死亡,更加彻底。
他转过身,看向那个同样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恐惧与茫然的年轻天子。
他脸上的冰冷与锐利,在这一刻,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的平静。
他的声音,不再像审判的利剑,而像一个师长,在引导迷途的学生。
“现在。”
“我们可以谈谈,如何结束这一切。”
“如何,开创一个能让‘王二狗’们,真真正正活下去的新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