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大巴驶出kj县收费站的那一刻,刘江感觉自己象一颗被重新校准了轨道的行星,正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精准地推向一片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战场。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丘陵与田野,如同被一键删除的旧文档。
车窗内,映出的则是一张年轻到近乎稚嫩,但眼神却深邃如古井的脸。
他身边的乘客,大多是去省城打工的乡亲,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聊着收成与生计,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廉价香烟混合的、属于凡俗生活的味道。
而刘江,却象坐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透明气泡里。
耳机里没有播放任何音乐,只是为了隔绝噪音,让他的大脑能以超频的速度,疯狂推演着即将上演的剧本。
这一次,不是离乡,是归来。
归来,回到这个他上辈子曾耗尽青春、输掉一切的钢铁森林。
但这一次,他不是迷茫的闯入者,而是带着明确蓝图的征服者。
当高楼的剪影取代了远方的山峦,当鸣笛的喧嚣淹没了乡间的宁静,省城,这座巨大的竞技场,终于在他眼前展露出了它冷漠而又充满无限可能的真实面貌。
上午十点,大巴在城南客运站停稳。
刘江背着他那个半旧的书包走落车,没有丝毫属于乡下少年的局促与新奇。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车水马龙的景象,象是在审视一盘早已了然于胸的棋局。
他没有直奔约定好的“集雅茶社”。
距离下午三点的约会,还有整整五个小时。时间,是此刻他最充裕的武器。
他径直走向客运站对面一排不起眼的旅馆,花了三十块钱,在其中一家最便宜的招待所开了个钟点房。
他需要一个临时的据点,一个能让他完成从“高三学生刘江”到“神秘卖家‘归途’”身份切换的、绝对私密的茧房。
房间简陋,但有一扇能上锁的门和一个能出热水的淋浴头,这就够了。
热水从头顶浇下,冲刷掉长途跋涉的疲惫。
水汽氤氲中,刘江闭上眼睛,脑海中清淅地浮现出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
第一步:交易。将那株“九节重楼”变成实实在在的二十万。这是基石。
第二步:存钱。交易一完成,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将这笔足以让任何人挺而走险的现金,存入一个安全的账户。他甚至已经在脑中规划好了路线——从茶社出来,打车直奔春熙路的总行,开户、办网银,将风险降至最低。
第三步:布局。用这笔激活资金,撬动未来十年波澜壮阔的财富版图。
冲完澡,他换上了背包里那套提前准备好的“战衣”——一件洗得发白的纯棉白t恤,一条看不出牌子的深色牛仔裤。
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象一张白纸,也象一个最不起眼的、替长辈跑腿办事的普通年轻人。
太寒酸,会被对方在气势上压制,从而压价;太张扬,则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麻烦。
恰到好处的“普通”,才是最好的伪装。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张年轻的面孔,和那双沉静得不象十八岁的眼睛,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从现在开始,忘记所有身份。”
“你,只是一个叫‘归途’的卖家。”
下午两点半,刘江提前半小时,抵达了那间名为“集雅茶社”的地方。
它坐落在一条僻静的老街上,青砖黛瓦,门脸不大,却透着一股需要底蕴才能沉淀出的雅致。
他没有立刻进去。
他象一个经验丰富的便衣,在街对面的报刊亭旁站定,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整整二十分钟。
入口只有一个,没有后门或侧门。
进出的客人衣着考究,举止沉稳,显然非富即贵。
这是一个专为“圈内人”准备的、私密性极强的谈判场所。
一个完美的主场。秦立德,果然是个老狐狸。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他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都在脑中预演了一遍,并将那个装着“九节重楼”的布包又往怀里紧了紧。
然后,他整理衣领,深吸一口气,掐准时间,穿过马路,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雕着祥云图案的木门。
“丁铃——”
门楣上的铜铃发出一声悦耳的轻响,瞬间将门外的喧嚣隔绝。
一股混杂着上等龙井清香和名贵沉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茶社内光线雅致,古筝的背景音乐若有若无,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
一个穿着青花瓷旗袍、身段窈窕的女服务员迎了上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婉笑容:“先生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我姓刘,约了秦先生。”刘江平静地回答。
女服务员的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电话里那个声音沉稳的“刘先生”,竟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少年。
但她极快地恢复了专业,微微躬身:“刘先生请跟我来,秦老已经在‘听雨轩’等您多时了。”
她领着刘江,穿过大堂,走向最里间一个挂着竹帘的包厢。
推开门,一个身穿中式对襟衫、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行云流水,自有一番气度。
他没有回头,仿佛脑后长了眼睛,只用一种沉稳而中气十足的声音,缓缓开口:
“小伙子,你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
“坐吧。”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秦立德那句看似平淡的话,象一根无形的探针,精准地刺向刘江的心理防线。
那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包厢里,激起层层回响。
这是一个下马威。
一个浸淫世故几十年的老猎手,对一个闯入其领地的年轻“猎物”,发出的第一次嗅探。
早到,可以是尊重,也可以是急不可耐、缺乏城府的表现。
他平静地走到茶桌对面的太师椅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躬身,用一种清朗而又恰到好处的躬敬语气,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知道要见秦老这样的前辈,晚辈不敢怠慢。提前几分钟到,是应有的礼数。”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他没有否认“早到”这个事实,而是将其重新定义为“尊重”与“礼数”,瞬间将对方的试探,消弭于无形。
更重要的是,他自称“晚辈”,主动放低了姿态,满足了对方作为长者的尊严,却又在言语间,暗示了自己懂得“规矩”,并非不懂事的毛头小子。
正在行云流水般“温杯”的秦立德,手上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他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清癯而儒雅的脸,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智慧的纹路,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
当他的目光落在刘江脸上时,那份锐利中,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
太年轻了。
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年轻。
那张脸,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脱的稚气,可那双眼睛……
秦立德的目光,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那里面没有闪躲,没有好奇,更没有一个年轻人见到大场面时该有的局促。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象一口古井,无论投下多大的石头,都激不起半点波澜。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