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的铃声象是一颗钝钝的石子,落入一整天紧绷的池水里。
教程楼的灯光,一扇接一扇地熄灭,由远及近,象有人在无声地拉上窗帘。
学生们从教室里涌出,三三两两,穿过校道,喧闹声被晚风吹远,散在回宿舍的路上。
刘江和刘新俊,从图书馆三楼那间独立自习室走出来时,几乎是同时伸了个懒腰,脑袋象是被晒干的海绵,拧不出一点水分。
这是他们和张海霞“谈判”得来的最好结果:
不回班级,不听那些对他们来说没意义的课,在自习室里按照自己的节奏复习——
代价是,他们的每一分动静,都会落在“灭绝师太”的视野里。
“我热烈的马……”刘新俊捂着太阳穴,脸皱成一团,“江哥,我今天做的卷子,比我整个高二一学期都多。”
“吐着吐着就习惯了。”刘江拍拍他的肩膀,“这才第一天,后头还有十七天地狱难度。”
“呜……”刘新俊发出一声哀鸣,两人慢悠悠地朝校门口走去。
刚拐上教程楼前的主路,刘江忽然慢了半步。
前方路灯下,一个身形清瘦、扎着马尾的女孩正和同伴并肩走着,手里抱着一摞厚书,低头笑着。
是谭银银。
刘新俊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嘿嘿一笑,识趣地用骼膊肘撞了他一下:
“懂了懂了,我先撤,小卖部等你,兄弟不当灯泡。”
说罢,他一溜烟溜了进去。
主路上,只剩刘江一个人。
他没有立刻走上前去,而是停在香樟树下,靠着树干,目光随着她一点点靠近。
路灯很亮,把谭银银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铺成一条温柔的线。
刘江没说话,眼神却慢慢沉了下去。
脑海里,掀起的是上辈子那个深埋十年的碎片——
大学毕业后,谭银银放弃了省城的工作,去了西南山区支教。
然后,在一场泥石流里,为了救一个孩子,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候他们早已分手,是她父母不同意,说他不是“体面人”。
他也没能力挽回。
得知噩耗那天,他连夜飞机赶回去,站在她葬礼的人群最边缘,看着一张黑白照片上,她还笑着,眼睛亮亮的。
她是他一生里最干净的一页纸。
而现在——
她就站在路灯下,鲜活地笑着,抱怨着晚自习的卷子难,和同学挥手告别。
她那么真,那么近。
刘江突然意识到,他今天来这里,不只是为了给她解释办公室的事。
而是想确认一件事——
她还活着。
他还能站在她面前,替她,改写结局。
谭银银走到他面前,脚步在两米外停下,没说话,只是仰着头看他。
她的眼睛清澈得象没沾灰的玻璃,有疑惑,有担心,还有一点点被冷落太久的委屈。
刘江清了清喉咙,嗓子发干。
他脑子里排练过无数遍的台词,此刻却只剩下最笨的一句。
“今天在办公室那个事……还有这一周,是我不对,让你担心了。”
谭银银没有接话,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
“你到底出啥子事了嘛?我听他们说你一个星期没来学校……今天张主任,是不是要开除你?”
她问得急,却没有半分指责。
刘江心里一热,苦笑了一下:“差一点。都处理好了,我和俊娃,会回来上课。”
“真的?”她眼睛一下亮了。
“真的。”他点头,语气不重,却比任何承诺都坚定。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脚下是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梧桐叶。
谭银银还是那个语速飞快的女孩,叽叽喳喳地问他吃没吃饭,这几天住哪、有没有好好看书。
刘江听着,只觉得这一路太短,短得他一句话都不舍得说出口。
他悄悄往旁边退了半步,跟她隔着半个肩膀的距离。
不是刻意,只是……不敢靠得太近。
他心里知道,她是个光——会亮,会暖,会照亮整个小镇的深夜。
而他,是从十年后的泥沼里爬回来的老魂。
手上沾泥,口袋里装着现实的碎玻璃,怎么配走进她的光里?
他低着头,呼吸有些乱,象个偷偷犯错的孩子。
谭银银察觉到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看着他。
“你是不是……有啥子事瞒着我?你今天真的,好奇怪。”
她的眼神没有责备,只有难以掩饰的担心。
刘江喉咙动了动,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可以骗老师,骗父母,骗整个人生。
但他骗不了她。
就在他还在挣扎的时候,谭银银忽然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插在裤兜里的手。
那是一种不声不响的动作,既没有尤豫,也没有铺垫。
她的手心软软的,带着些许汗意。
刘江全身僵住了。
那一刻,世界好象安静下来。
风停了,路灯也不再晃动。
他脑海里那些关于重生、布局、计划的念头,一下子全被抽空了。
他竟然,整不会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的小卖部传来“咔哒”一声。
刘新俊从阴影里蹿出来,象一只看够戏的仓鼠。
他没说话,只是把一瓶还冒着冷气的矿泉水和一包“上好佳”塞进刘江的空手,然后,笑得贼兮兮地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气氛像被轻轻戳了一下,顿时散开。
刘江干笑了一声,把水拧开,递到谭银银面前。
“……喝点水嘛。”
谭银银“噗嗤”一笑,低头接过,却没有松开那只手。
她的眼睛弯弯的,像天上正好的那一轮月亮。
两人的手,就这么自然地牵着。
走过灯光斑驳的校门,走进九点半的夜色里。
他们的手,就这样自然地牵在一起,走在kj县城九点半的月光下。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象在缓缓穿过一段被命运按下暂停键的旧时光。
很快,他们走到了谭银银家楼下。
不是小区,不是洋房,而是县城里最常见的那种红砖家属楼——六层高,楼道黑,墙面斑驳,门口还有一排开了三十年的老店铺:裁缝铺、五金店、音响震天响的手机维修点。
此刻,街道已经安静下来,大多数店门紧闭。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把这座楼的老旧与疲惫照得一清二楚。
谭银银在楼下停了下来,仰起头看着刘江,眼睛里的情绪没藏住。
“你跟张主任……真的没事了吗?她那个脾气……我怕她还会找你麻烦。”
她的声音不大,却急。
问的是“张主任”,藏的是对刘江整个人的担心。
刘江没急着回答。他低头,看了看他们牵着的手,感觉那份温度顺着血管,一点点沁进心脏深处。
他抬手,象是早就想这么做了似的,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指尖掠过马尾边缘,有点发干的触感,却让他手指微微发烫。
“放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却比任何时候都稳,“都处理好了。从明天开始,好好上课。”
谭银银“恩”了一声,却没松开他的手。
她象还在尤豫什么,又象是积压了太多想说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终,她没有开口,而是忽然上前一步,松开手——改成了一个轻轻的拥抱。
她双臂环住他的腰,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
那动作不算熟练,也不算突然,但刘江几乎是被抱得愣住了。
她的头发有股洗发水的味道,是很普通的果香型,但在这一刻,比什么香水都要让人动摇。
她的肩膀微微发抖。
刘江那颗早已干瘪成一团、被现实捏碎又捏合的心脏,在那一刻,悄无声息地碎了一块,又软了一整片。
她只抱了不到三秒。
很快,她象被电了一下似的放开他,脸颊红得几乎透光,低着头小声说:“我……我上去了。你路上小心点。”
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跑进了那扇黑漆漆的楼道门。
门没有响声地关上,只剩外头那盏昏黄的灯,还亮着。
刘江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门口发了会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还留着她指尖的力道。
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但他不知道——
就在街对面那栋居民楼的三楼,有一扇没有开灯的窗户后,一双眼睛,从始至终,没有移开过目光。
那个拥抱,那个停顿,那句“路上小心”,全被那双眼睛,冷静地看在眼里。
夜风忽地一吹,整条街都起了一点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