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村子里其他人还在沉睡,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
拖拉机的突突声撕破宁静,两道昏黄的车灯在土路上晃来晃去。
凌晨三点多钟的老河湾,冰面上寒气刺骨,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
西屯的几个老爷们干活干的起劲,如今能看到回头钱,倒也一点不觉得累。
许树找到了正在检查渔网的张猎户:“张叔,这两天东屯那边有什么动静吗?钱大虎他们没再来找麻烦吧?”
张猎户直起腰,摇了摇头:“暂时没有,安静得很。”
“嗨,不打紧,来了就干他们!”他拍了拍胸膛,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模样,“我寻思咱西屯啥时候怕过他们东屯了啊?”
许树皱了皱眉:“张叔,凡事还是要慎重些,您有枪,人家也有家伙什,要是真闹出人命来,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张猎户顿了顿,脸上的豪横神色收敛了些,颔首道:“道理我明白,放心吧,我们都有分寸,不会惹麻烦的。”
见他这样说,许树便没有再多问,转身招呼众人:“大家抓紧时间干活!去省城还有段路程,万一赶不上,路上死了鱼,那可就全白瞎了!”
老李叔的儿子李建军,身材十分精壮,此刻也正闷头把沉重的鱼筐搬上拖拉机后斗。
他寡言少语,骼膊上的肌肉腱子绷得紧紧的,青筋毕露,每一次发力都透着一股子狠劲。
“建军哥,辛苦了。”许树递过去两个还温乎的肉包子,“先垫垫肚子。”
李建军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含糊道:“都准备好了,啥时候走?”
他抬眼看向许树,眼神里没了往日的阴郁颓唐。
上次栽的那个大跟头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却行事稳当,有担当的许树,他心里是实实在在服气的。
最后一块冰被许树扔进了后面车斗。
“这就走!”许树利落地跳上驾驶座旁边,拍了拍车门。
李建军驾驶着拖拉机,两人缓缓驶离了村子。
至于剩下的这些鱼,则是他们从隔壁村借来的。
馀下的虽然不算太多,但也和之前说的一样,二百斤左右,拉到县里面去卖掉,也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路上,拖拉机突突地行驶在颠簸的土路上。
许树状似随意地提起话头:“建军哥,之前那事儿把你闹的够呛吧?不过现在政策放宽多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李建军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眼神有些闪躲,含糊地应了声:“恩……都过去了,之前是糊涂,竟然敢去做那些投机倒把的事。”
显然,李建军并不太想重提旧事。
许树笑了笑,语气轻松:“你这都是之前的老黄历了,现在世道变了,都放开了。”
他接着打趣道:“要是建军哥你能再等等,说不定就没事了,我昨天去省城,看到不少新路子。”
他侧过身子,认真地说:“我打算在县里搞点正经买卖,卖些时髦货,你要是愿意,到时候叫上你那几个朋友一起帮忙,总比闲着强,毕竟多条路子多条出路嘛!”
李建军听后眼睛一亮,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颤动,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嘴角扯出个苦涩的笑:“我……我还是算了吧。”
许树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明白他是被上次的事吓怕了,便温和地笑笑:“没事,不着急,你先考虑考虑,等想通了再说。”
省城水产公司冷库前人头攒动,排队卖鱼的队伍老长,这阵仗有些出乎许树的意料。
不得不说,省城市场是大,可竞争也不小,各个地区的生产队都往这儿送鱼。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混合着冰碴子的寒气,冻得人鼻子发麻。
穿胶皮围裙,戴棉手闷子的质检员面无表情。
手里拿着根明晃晃的铁签子,挨个筐戳检鱼鳃,动作麻利得很。
“死的!减三毛!”
“蔫巴了一小半!二级品!”
冷冰冰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刺耳。
轮到许树他们的筐,活蹦乱跳的黑鲶鱼猛地甩着尾巴,溅了质检员一脸水星子。
质检员难得地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一级品!过秤!”
“黑鲶鱼四百斤!一块八!七百二!”
“鲤鱼三百!一块二!三百六!”
“总共一千零八十块!”
这数目一报出来,在场前来卖鱼的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原本嘈杂的现场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声。
几个老渔民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烟袋锅都忘了抽,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有人下意识地掏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一千零八十块!这得打多少鱼才能挣到这个数啊!
旁边一个穿着补丁棉袄的老汉喃喃自语:“这够俺家起三间大瓦房了,哦不,直接起一个小洋楼……”
几个年轻后生更是看得眼都直了,互相捅咕着:“听见没?一千多!这是发了啊!”
就连一向稳重的老把式们也忍不住交头接耳,摇头感叹:“后生可畏啊……”
整个水产公司门口就象开了锅的饺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许树两人身上,眼神里满是震惊、羡慕,还有几分难以置信。
出纳员哗啦啦数出一大沓钞票,十元一张的大团结厚厚一摞,有几张新票子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李建军捧着这摞沉甸甸的钞票,手止不住地发抖,眼睛亮得吓人。
一千零八十块!他爹在队里辛辛苦苦干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啊!
他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直咧嘴。
他娘的,是真的!这不是做梦!
许树在一旁看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将李建军他们家的钱先分给了他,这是来时老李叔和他打过的招呼。
剩下的钱,许树贴身放好,这要是搞丢了,那他就真的要哭死。
拖拉机后面还有几条个头肥硕的大鲤鱼,是许树特意留下的好货。
他挑了条最精神的黑鲶鱼,鱼鳞在阳光下闪着乌亮的光泽,直奔省城一家气派的国营酒店后厨。
大师傅系着雪白的围裙,正趾高气扬地指挥人搬菜。
瞥见许树手里扑腾的鲜鱼,又上下打量了他那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眼皮都没抬。
“个体户的货?不要!我们这儿只收国营单位的!”
语气里的轻篾到了极点,就差把我瞧不上你写在了脸上。
李建军气得脸通红,拳头攥得咯咯响,刚想开口骂人,被许树一把拉住骼膊。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小学徒眼神闪铄地凑过来,装作整理菜筐的样子,眼睛却不住地往许树这边瞟。
许树会意,不动声色地从兜里摸出两块钱,飞快地塞进小学徒手里。
小学徒捏了捏钞票,脸上立刻堆起笑,压低声音说:“师傅说了不算,得找采购科王科长……不过……”
他警剔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现在店里面的货是王科长家亲戚送来的,你懂的。”
他搓了搓手指头,做了个夹烟的动作,“如果你真想干,得送两条好烟才开门,红塔山起码的。”
许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真是不管到哪里,都得走关系。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如此,这点他很清楚,也不会去计较这些。
打听到这些后,拉着李建军转身就走,手里的鲶鱼时不时扭动着。
走出老远,李建军才恨恨地啐了一口,脖子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妈的!狗眼看人低!咱们的鱼比他们国营的鲜亮多了!瞧不起谁呢?
“你看刚刚那家伙看咱们的眼神,不就是穿得破点吗?咋了?就他了不起?往前数三代,谁也不比谁强到哪去!”
许树没接话,只是默默的走在一旁。
有时候真他娘的让人憋屈。
但他心里明白,光生气没用,挣出个名堂来,谁看见他都得喊他一声许爸爸,那才牛气。
不然象李建军这样的,不过是求人不能的无能狂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