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江南省四月份断断续续下了近二十天雨,湘江水势比往年大了些也急了些。
在七叔家吃完三周酒,第二天子车樟就和兰关排帮兄弟们放排去长沙。今天是个阴天,子车樟站在排头,手中的招子稳稳点向江心。四月春汛,江水泛着浊黄,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树枝,随波向北奔流。
“小心些,转过前面那道弯,就是长沙城南码头了。”身后的子车壮喊着,手中的招子顺势一带,木排便轻巧地避开一处暗礁。
这一两年,因湖北、江西等地长毛作乱,兰关排帮再未放排出过省。木材大多卖与云潭、长沙、衡阳、岳州等地。这趟放排至长沙,载的都是上好的杉木和松木,准备交付给城南的万顺发木材行尹掌柜。
“大伙儿打起精神,前面码头杂,莫要撞了别人的船。”子车樟回头招呼排帮的弟兄们。
十馀名排帮汉子齐声应和,各自手持招子,准备靠岸。木排缓缓转过江湾,长沙城南码头的景象逐渐展现在眼前。
码头比往日更加拥挤。大小船只挤作一团,叫卖声、吆喝声、船浆击水声混杂在一起。几艘装饰华丽的客船横在最好的泊位前,迫使货船木排竹筏纷纷向外围停靠。
“怪了,今日码头怎的这般乱?”子车壮皱眉道。
子车樟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码头上的情形。只见一伙身着青衣的汉子正在码头上游走,不时拦住靠岸的船只,似乎在收取什么费用。
“只怕是来了新主。”子车樟低声道,“大家小心些,靠了岸先别卸货,摸清情况再说。”
木排缓缓向一处临近码头空着的堤岸泊位靠去。子车樟的招子轻点岸边,木排稳稳停住。排帮汉子们熟练地抛缆系桩,固定木排。
就在这时,五六个青衣汉子朝他们走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腰间别着一根短棍,走起路来大摇大摆。
“新来的?懂不懂规矩?”那壮汉粗声粗气地问道,眼睛扫过木排上的木材,闪过一丝贪婪。
子车樟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兰关排帮的,来给万顺发木材行尹掌柜送货,不知大哥有何指教?”
“万顺发木材行?”壮汉嗤笑一声,“我管你给谁送货!到了这码头,就得按我们浏阳帮的规矩来。保护费,一两银子一天,赶紧的交了,爷们还有事。”
子车樟眉头微皱:“这位大哥,我们兰关排帮来长沙城南码头已有十馀年了,从未交过什么保护费,不知这规矩是何人所立?”
壮汉猛地抽出腰间短棍,重重敲在旁边的木桩上:“老子立的规矩!怎么?不服?”
子车壮年轻气盛,忍不住上前理论:“这码头是官家的,凭什么收保护费?我们偏不交!”
“嘿!小兔崽子还挺横!”壮汉身后的青衣汉子们顿时围了上来,个个面露凶光。
子车樟伸手拦住还要争辩的堂弟,沉声道:“这位大哥,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这一两银子一天实在交不起。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卸了货就走?”
“没钱?”壮汉冷笑一声,“那就用木材抵!我看你这排松木不错,留下十根,保你们平安无事。”
排帮汉子们闻言,纷纷怒目而视。这一排木材价值近百两,对方开口就要十根,简直是明抢。
子车樟脸色也沉了下来:“大哥这是不给我们活路了?”
“活路?”壮汉哈哈大笑,“在这码头上,我们袍哥会浏阳帮就是活路!要么交钱,要么滚蛋!”
“我们不交也不滚!”子车壮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面前的青衣汉子,“这码头你们占得,我们兰关排帮也占得!”
“找死!”壮汉大怒,短棍直劈子车壮面门。
子车壮早有防备,侧身避开,同时右手疾探,抓住壮汉手腕,顺势一拧。壮汉吃痛,短棍脱手。子车壮得势不饶人,左掌拍出,正中壮汉胸口。壮汉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好小子,敢动手!”其馀青衣汉子见状,纷纷抽出兵器,一拥而上。
子车樟见事已至此,知道难以善了,大喝一声:“弟兄们,上!”
十馀名排帮汉子立刻结成阵势,招子横在胸前,面对冲来的袍哥会浏阳帮众。
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其他船家见状,纷纷避让,有的干脆驾船远离这是非之地。有那好事的,则聚在远处观看。
子车樟和子车壮并肩而立,面对五六名浏阳帮众的围攻。两人自幼习练子车氏祖传武学,拳脚功夫本就不弱。此刻动起手来,招招凌厉,丝毫不落下风。
子车樟一招“顺水推舟”,拨开迎面劈来的短棍,随即肘击对方胸口。那汉子闷哼一声,倒退数步。子车壮则使出一招“回浪三叠”,连环三腿,踢翻两名对手。
排帮其他汉子也各展所能,与浏阳帮众斗在一处。招子本是操控木排的工具,长约一丈,此刻却成了趁手的兵器。排帮汉子们常年与水势搏斗,臂力惊人,招子舞动起来虎虎生风,浏阳帮众一时难以近身。
然而浏阳帮毕竟人多势众,不过片刻,又有十馀名帮众闻讯赶来添加战团。排帮汉子渐渐落入下风。
“樟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子车壮一边招架,一边急道。
子车樟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战场。只见一名排帮兄弟已被打倒在地,两名浏阳帮众正对他拳打脚踢。子车樟心中一急,招子横扫,逼退面前敌人,纵身跃至那兄弟身旁,一招“劈波斩浪”,招子直取那两名浏阳帮众。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然从侧面袭来,一掌拍向子车樟后心。子车壮惊呼:“樟哥,小心!”
子车樟听得风声,急忙回身格挡。却见那偷袭之人年约四十,面皮白净,不象寻常帮众。两人招子相碰,子车樟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连退三步方才站稳。
“好功夫!”那人赞道,眼中却闪过一丝厉色,“在下浏阳帮蔡次公,领教阁下高招。”
子车樟心中一凛。蔡次公这名字他听说过,是浏阳帮中有名的好手,据说早年浪荡江湖遇奇人习得一身武艺,后来流浪到浏阳添加袍哥会,凭一身功夫在浏阳帮中站稳了脚跟。
“兰关排帮,子车樟,幸会。”子车樟沉声应道,手中招子横在胸前。
蔡次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子车樟?你可是兰关子车氏?”
“正是!”
蔡次公忽然收势,仔细打量子车樟:“你可认识子车英?”
子车樟一愣:“那是我堂叔。”
蔡次公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难怪功夫如此眼熟,原来是子车英的侄儿!”
子车樟不明所以,仍保持戒备。蔡次公却转身对仍在打斗的帮众喝道:“都住手!”
浏阳帮众闻言,纷纷停手后退,面露不解。排帮汉子们也趁机聚到子车樟身边,警剔地盯着对方。
蔡次公上前几步,对子车樟拱手道:“小兄弟莫怪,方才不知是兰关故人之侄,多有得罪。”
子车樟更加疑惑:“蔡前辈认识我七叔?”
“何止认识!”蔡次公笑道,“前年端午兰关龙舟赛,我是浒塘队,比赛中我一时冲动,故意撞翻了双江队的龙舟。赛后与你堂叔子车英等人打架,后又与他比斗了三场。”
子车樟这才恍然。前年端午他因押排至岳州,未能亲眼目睹那场龙舟赛,但事后听人说起过。据说浒塘队的蔡次公功夫了得,却被七叔子车英空手夺白刃,打得心服口服。
“原来如此。”子车樟神色稍缓,“听我七叔提起过,说浒塘蔡次公是条好汉,功夫了得。”
蔡次公摆摆手:“别提了!在你七叔面前,我那点功夫算不得什么,自那以后,我对子车英心服口服,他是我平生为数不多敬仰的好汉。”
说到这里,蔡次公转向仍在怒目而视的浏阳帮众:“都听着!这几位是兰关排帮的朋友,与我蔡次公是同乡。从今往后,他们来这码头,一律免交保护费!”
先前那壮汉急道:“蔡爷,这……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蔡次公冷哼一声,“在这码头上,我蔡次公的话就是规矩!你要不服,去找帮主理论!”
那壮汉顿时噤声,不敢再言。
蔡次公又对子车樟道:“小兄弟,今日之事是一场误会。你们安心卸货,我保证无人再敢骚扰。”
子车樟拱手道:“多谢蔡前辈!”
“不必客气。”蔡次公笑道,“说起来,你七叔近来可好?我已有两年未见到他了。”
“七叔他很好,今年又生了一小儿,昨天刚做完三周酒。”
蔡次公哈哈笑道:“哦,是吗?那真是要恭喜他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见一伙人从码头另一端走来。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五旬左右男子,面色阴沉,身后跟着十馀名精壮汉子。
蔡次公脸色微变,低声道:“是我们帮主来了。小兄弟稍待,我去解释一下。”
子车樟点头,暗中示意排帮兄弟们做好准备。
蔡次公迎上前去,对那高大男子躬身道:“帮主,您来了?”
那男子冷冷扫视战场:“听说有人闹事?”
“是一场误会。”蔡次公忙道,“这几位是兰关排帮的朋友,与我有些交情。方才手下弟兄不知情,起了冲突。”
“交情?”帮主眯起眼睛,“蔡次公,你倒是交游广阔啊。”
蔡次公赔笑道:“帮主有所不知,前年我回兰关,曾与这几位朋友的堂叔切磋武艺,受益匪浅。今日既是故人之后,还请帮主行个方便。”
帮主沉默片刻,目光转向子车樟:“兰关排帮?”
子车樟上前一步,不卑不亢:“正是。在下兰关排帮子车樟,见过帮主。”
“听说你们不肯交保护费?”
“帮主明鉴。”子车樟拱手道,“我们排帮来长沙城南码头已有十馀年,从未交过保护费。今日初来,贵帮弟兄突然要收一两银子一日,实在难以承受。”
帮主冷哼一声:“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码头由我们浏阳帮管理,自然要按我们的规矩来。”
蔡次公急忙插话:“帮主,子车氏在兰关排帮颇有声望,与其交恶,恐对我们在湘江的生意不利。不如卖我个人情,准他们免费使用这码头,也算是结个善缘。”
帮主沉吟片刻,又打量子车樟一番,忽然问道:“你们子车氏,可认识浒塘村的蔡次公?”
子车樟一愣,不知何意:“方才与蔡前辈相认,才知他与我家七叔是故交。”
帮主突然哈哈大笑:“好!既然都是自己人,这事就好办了!”
他转身对众帮众道:“都听好了!从今往后,兰关排帮来这码头,一律免交保护费!谁也不许为难!”
浏阳帮众面面相觑,却无人敢有异议。
帮主又对子车樟道:“小兄弟,方才多有得罪。你们安心卸货,若有需要,尽管向蔡次公开口。”
子车樟连忙道谢。他心中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必是蔡次公在帮中地位不凡,加之兰关排帮在湘江一带的声望,才使得浏阳帮主愿意给这个面子。
一场风波平息,排帮汉子们开始卸货。蔡次公特意留下几名帮众帮忙,自己则与子车樟、子车壮叙旧。
“今日多亏蔡前辈解围。”子车樟真诚道谢。
蔡次公摆摆手:“举手之劳。再说,能帮上子车英的侄儿,我也高兴。”
子车壮好奇问道:“蔡前辈,您与我七叔的那场比试,究竟是怎么回事?七叔从不细说。”
蔡次公哈哈大笑:“那是我自不量力!当年自以为一身武艺了得,就目中无人。龙舟赛后,我带着几个弟兄去找子车英,向他挑战,结果不到十招就被他夺了兵器,打得我心服口服。”
子车樟兄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深知堂叔子车英的功夫,在兰关一带罕有敌手。
“不过你堂叔为人厚道,不但没让我难堪,反而给我留足了面子。”蔡次公感慨道,“自那之后,我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三人说话间,木材已卸了大半。万顺发木材行的尹掌柜闻讯赶来,见货物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今日真是多谢蔡爷了。”尹掌柜连连作揖,“不如由我做东,请大家去玉楼东喝一杯?”
蔡次公笑道:“尹掌柜客气了,不过今日帮中还有事,下次吧。”
他转向子车樟:“小兄弟,回去后代我向你七叔问好。”
“一定带到。”子车樟拱手道,“蔡前辈日后若回兰关,务必请光临敝帮,让我们尽地主之谊。”
“一定!一定!”蔡次公大笑,带着浏阳帮众离去。
子车樟望着蔡次公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江湖恩怨,往往起于微末,却也往往化解于一念之间。今日若非七叔昔日种下的善因,只怕难以善了。
“樟哥,货都卸完了。”子车壮走过来,“尹掌柜结了帐,比原定的价钱还多给了五两,说是补偿我们受的惊吓。”
子车樟点点头:“江湖行走,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今日之事,大家要引以为戒,日后行事更需谨慎。”
西边的太阳斜坠岳麓山头,湘江水面上泛起阵阵鳞光。排帮汉子们收拾妥当,准备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