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关来的试子们,坐上了镇公所来接考生的船。回程是逆水南行,湘江上春水初涨,一如考生们的心情有涨有落,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载着许多的失意,也载着旷行云等少数几个新晋童生的喜悦。
当船只缓缓靠向兰关镇官码头,旷行云一眼便看见了码头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九夫子许昌其和镇公所师爷何文奇等一干人等站在码头上等待。许昌其一袭青衫在江风中微微飘动,这位向来沉稳的夫子,此刻眼中也闪铄着一种期待。
“许夫子好,何大人好。!”旷行云快步下船,躬敬朝二人行礼。
许昌其伸手扶住他,“行云,看你的神色,想必是个好消息。”
“旷小先生年轻有才,定然是考上了。”师爷何文奇笑道。
“侥天之幸,考了个县试第十一名,取得了童生资格。”
许昌其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点头说道:“第十一名,好哇真是好哇,可喜可贺,县试合格,取得了童生身份,算是真正踏上了科举功名之路的第一步。再接再厉,继续努力。”
“恩,我会的。”
一行人并肩走在兰关老街的麻石板路上,春日的阳光通过新绿的梧桐树叶,在路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路过的街坊们向何文奇和许昌其问候,目光却都好奇地瞥向他身旁的旷行云——消息传得飞快,镇上人人都知道在义学堂任教的十九岁旷行云小先生考上了童生资格。
回到义学堂,院中的蒙童们正在读书。琅琅书声戛然而止,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走进院门的旷行云
山长欧阳攻玉正在院中,看见二人进来,笑着迎道:“行云回来了,考得怎样?”
旷行云躬身一礼,许昌其微微点头,说道:“山长,且进屋说话。”
“恩,也好。”
书房内,兰草香味混合著墨香味。许昌其旷行云刚坐下,欧阳攻玉给他俩一人沏了一杯茶。
“山长,行云考了个第十一名,成为童生了。”许昌其说道。
欧阳攻玉闻言脸上一喜,哈哈笑道连说三声好:“好,好,好!”
笑罢,看向旷行云:“行云说说这次的考题。”
旷行云从书箱中取出誊录的试卷,双手呈上:“首场《四书》义,题目是‘君子不器’。”
卧欧阳攻玉和许昌其仔细地浏览起来,许昌其细细看完,点头道:“恩破题尚可,承题也还稳妥,只是起讲稍显生涩。”他指着文中一段,“这里引用《周易》,用意虽好,但与前后文气脉不够贯通。”
“学生也觉此处不妥,只是考场之上,一时难以斟酌得更妥帖。”
“无妨。”欧阳攻玉放下试卷,“县试能过,说明你的文章已初窥大堂,算是登堂入室了。”
三人正说着话,这时宋元秋推门而入,脸上带着笑容:“行云此番为学堂争光了,恭喜。”
旷行云忙起身回礼:“谢宋夫子夸奖,行云愧不敢当。”
宋元秋摆手让他坐下,自己也在一旁落座:“方才我在街上,遇见好几个议论的路人,都说想送子弟来义学堂入学。”
欧阳攻玉笑道:“这是好事。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行云接下来的课业。”
许昌其沉吟着,“可惜继洵老弟回浏阳后母病妻孕,不能来兰关一起见证行云的好消息了。”
……
下午,旷行云没上课,在书房整理笔记。许昌其没事踱了过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行云,你可知童生与秀才的区别?”
旷行云思索片刻:“童生只是取得了参加府试的资格,而秀才才是真正的功名起步,可以入泮读书,见官不跪。”
“不止如此。”许昌其摇头,“童生虽可穿襕衫,但仍需服役纳粮;秀才则免徭役,享廪饩。更重要的是,秀才才算是真正踏入了士大夫的门坎。”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你如今虽已是童生,但在士林之中,仍是最末流。来年府试、乡试,才是真正的考验。”
“学生定当勤勉向学,不负夫子教悔。”
许昌其望向渐暗的天色:“我年轻时,也曾以为过了县试便是成功了一半。直到府试落榜,才明白学海无涯苦为船的道理。”
这是九夫子第一次提及自己的过往。旷行云静静听着,不敢打扰。
“第一次落榜后,我闭门苦读三年,方知从前所学不过皮毛。”许昌其转头看着他,“你的资质在我之上,但切不可因此自满。”
“我不会的,许夫子放心咯。”
第二天早上,旷行云照常来到学堂前厅。蒙童们已经端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见他进来,目光中多了几分崇敬。
一堂课毕,许昌其拉住下课正要走的旷行云,递过一册手抄本。
“这是府试常考的经义题目,你拿去好生研习。”
旷行云接过,只见册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多年积累所得。
接下来的日子,旷行云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天未亮便起身诵读,夜深还在灯下作文。不同的是,欧阳攻玉治学一贯严谨,对他的要求更是严格,每篇文章都要反复修改,直至无甚可挑剔的才罢休。
这日,旷行云正在研读《礼记》,忽听得前院一阵喧哗。出门一看,却是子车武提着两条鲜鱼站在院中。
“行云哥!我今早打的鱼,送给你和山长、许夫子尝尝鲜。”
许昌其闻声出来,子车武忙躬身行礼:“九夫子安好。”
“有心了。”许昌其微微颔首,“行云正在温书,不便久陪。”
子车武会意,放下鱼便告辞了。临走时对旷行云挤挤眼:“若有暇改日再来。”
回屋后,许昌其道:“你如今是童生,与人交往更要注意分寸。子车武虽是你的好友,但也不可因此疏忽学业。”
“学生明白。”
三月里,春雨连绵。这日午后,旷行云正在临帖,忽见宋元秋撑着油纸伞匆匆而来。
“行云,快来看谁来了。”
旷行云随他来到前厅,只见一个青衫学子站在檐下,正是同在县试考上的傅元应。
“傅兄!”旷行云又惊又喜,好久没见了哈。”
傅元应笑道:“旷兄,自那日分别后我便一直没出门。”
许昌其闻讯出来,傅元应回礼,:“晚生傅元应,见过九夫子。”
“不必多礼。”许昌其打量着他,“你也是今科县试考取了童生?”
“恩是的,晚生不才,县试第三十名。”
许昌其点头:“少年有为。既然来了,便与行云切磋切磋学问吧。”
二人来到书房,傅元应从行囊中取出一册文集:“这是家父收藏的府试墨卷,我想着或许对旷兄有用。”
旷行云接过,感谢不已:“傅兄,这个太有用了,多谢了。”
“旷兄客气了。县试时若非与你交流,我未必能过。”傅元应笑着说道,“不瞒你说,家父已经请了先生,专门指导我备考府试。”
“傅兄有此条件,定能高中。”
傅元应却是摇头:“府试不比县试,听说取录比更低。我这次来,也是想向九夫子请教一二。”
傍晚,旷行云留傅元应在学堂用饭。席间,二人谈起府试的注意事项,许昌其和山长欧阳攻玉细细讲解,傅元应听得连连点头。
送走傅元应后,许昌其对旷行云道:“这位傅公子家学甚严,是你今后的劲敌,也是良友。”
“学生明白。与傅兄切磋,确实获益良多,我衷心希望傅兄科举之途通达。”
回到家中,徐桂兰见儿子归来,喜出望外。左邻右舍听说童生回来了,都来看望,言语间多了几分敬重。
“行云如今是童生老爷了。”关帝庙东边隔壁的肖大婶打趣道。
旷行云连忙摆手:“大婶说笑了,童生不过是读书人的低阶称呼,当不得老爷。”
徐桂兰在一旁看着,眼中既有骄傲,也有担心。夜深人静时,她轻声问:“儿啊,接下来还有府试、乡试,那是更难咯。”
“娘不必担心,儿子自当尽力。”
徐桂兰叹了口气:“娘不图你大富大贵,只盼你平安顺遂。既然走了科举这条路,就要尽力走好。”
……
次日一早,旷行云走进义学堂,一进院门,就见许昌其站在梧桐树下,正摇头晃脑地吟诵着诗经《桃华》。
“许夫子早!”
“恩早,”许昌其停下吟诵,“行云,你听说了吧,府试定在十一月。”
旷行云心中先是一紧,继而一松:“还好,还有八个多月的时间。”
“时间紧迫,从今日起,你要加倍努力。”
初春的兰关,风和日丽。旷行云埋首书卷,奋笔书写,墨汁沾染了襕衫。许昌其每日点检他的功课,讲解经义,批改文章,时常废寝忘食。
两天后一场倒春寒,许昌其感染了风寒,突然病倒了。连日的劳累让他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虚弱,旷行云去南岸徐家湾许昌其家看望他。看着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心中愧疚不已。
“夫子,都是学生连累了您。”
许昌其靠在床头,面色苍白却目光清明:“说什么傻话。教书育人,本就是我的本分。”他咳嗽几声,继续道,“府试在即,你的《春秋》还欠火候,让山长和宋元秋指导你,多向他二位请教咯。”
之后宋元秋接过教导之责,对旷行云要求同样严格。这日,他批改着旷行云的习作,忽然道:“行云,你可知九夫子为何对你格外严格?”
旷行云摇头。
“他年轻时才华横溢,却因府试失利,蹉跎多年。他不愿你重蹈复辙。”
旷行云默然。他想起九夫子书房里那满满一墙的书,想起那些深夜的教悔,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旬日后,许昌其病愈,重回义学堂。见到旷行云新作的文章,他微微点头:“有进步,但还不够。”
这天傍晚,许昌其将旷行云叫到院中。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被染成金红色。
“行云,”许昌其望着天边的晚霞,“府试不同县试,考生来自各州县,人才济济。你要记住,不论结果如何,都要保持平常心。”
“学生谨记夫子教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