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刚放亮,左新楚便醒了。不同于往日起床准备去酒作上工的匆忙,今日他慢条斯理地洗漱着,穿上那件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直裰,吃过娘亲煮的菜粥便出门了。
李氏替儿子理了理衣襟,轻声嘱咐:“楚儿,去了酒作,好好跟鄢掌柜说,谢谢人家这段日子的照顾,咱不能失了礼数。”
“娘,我省得。”左新楚点头答应。
他没有象往常一样先去伏波岭晨练,而是径直走向了鄢家弄子。早市已然开张,摊贩挤挤,吆喝声声好热闹。他看见姚四满在摆摊修鞋,笑着打了声招呼。拐个弯,鄢记酒作刚开门,里面传出伙计忙碌的声响和浓浓的酒糟香气。
左新楚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鄢福全正在柜台后擦拭整理着酒坛,听到动静抬看一看,见是左新楚,“新楚来了,恰早饭了冒?”(恰,湘省方言,就是“吃”冒,意即吗)
左新楚喊了一声掌柜,并未象往常一样直接去后院干活,站着对鄢福全深深鞠了一躬。
鄢福全被他这举动弄得一愣,放下抹布:“你这是做什么?”
左新楚直起身,感激地说道:“鄢掌柜,小子今日是来向您辞工的。”
“辞工?”鄢福全眉头微皱,“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辞工?可是嫌工钱少了?还是活计太累?若有难处,可以说出来……”
“不不,不是,”左新楚连忙摆手,解释道,“掌柜的待我极好,工钱公道,活计虽累,小子也做得心甘情愿。只是……昨日传来消息,湘阴老家匪患已平,家父决定返乡重建家园。故此,特来向掌柜辞行,感谢您这段日子的收留与照顾。”
他说完,又是郑重一揖。
鄢福全听完,脸上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和复杂的神色。他绕过柜台,走到左新楚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能回家了,是该回去,外乡再好哪里有家乡好呢。”他顿了顿,语气温和了许多,“你这孩子,在我这儿时间不长,但做事勤恳,为人踏实,从不偷奸耍滑,字也识得,比许多老伙计都强。说实在的,你这一走,我这酒作还真少了个得力帮手。”
能得到鄢福全如此评价,左新楚心中暖流涌动,再次躬身:“多谢掌柜夸赞,小子愧不敢当。在酒作这些时日,小子学到了很多,不光是干活,更是做人做事的道理。”
鄢福全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难得的真切笑容:“好好好,知道感恩,是好品行。回去好好做事,最好是继续读书,将来考个功名光耀门楣,比在我这酒作里蹉跎岁强多了。”他转身回到柜台,从钱匣里数出一些铜钱,又额外多加了一小串,递给左新楚,“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结算到今日。多的这些,算是我给你凑的程仪,路上买点干粮。莫嫌少,拿着咯。”
左新楚看着那多出不少的铜钱,心中感动,知道这是鄢掌柜的一片心意,他不再推辞,双手接过,深深一拜:“掌柜大恩,新楚铭记于心,祝掌柜身体康健,生意兴隆。”
“好好,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准备。”鄢福全挥挥手,目送着左新楚走出酒作。看着那少年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他摇了摇头,自语道:“哎他这一走,我又要招一个人手了。”
辞了工,了结了一桩大事,左新楚只觉得心头一松,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甩开步子,往沙窝里子车武家走去。
子车英准备出门,段木兰在后院灶屋洗碗,子车武刚晨练回来正端着碗在吃早饭,见到左新楚过来都有些诧异,平日这个时候他早就在鄢记酒坊上工了。
“世伯,伯母,小武。”左新楚一一喊道,躬敬地给子车英夫妇俩行了个礼。
“新楚来了,快坐,吃过了吗?”段木兰热情地招呼。
“谢伯母,我吃过了。”左新楚道,随即看向子车英和子车武,神“世伯,小武,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
“告别?”子车武擦一愣,不解地看向左新楚,“楚兄,告什么别?”
子车英没作声,听他继续说。
“昨日传来消息,湘北已安定,家父决定不日便启程返乡。”左新楚将辞别之言又说了一遍,言辞恳切,“自落难兰关以来,多蒙世伯、伯母照拂,引荐活计,更时常邀我至家中,待如子侄。小武更是不嫌我愚钝,传授武艺,朝夕相伴。此恩此情,新楚没齿难忘,今日特地来拜别,多谢了。”
说完,他撩起衣襟,便要行大礼。
子车英一把托住他,力道沉稳,让他无法拜下,说道:“新楚不必如此。相逢是缘,你们左家是诗书之传,贤侄更是知书达理,又勤奋上进,我们能相识,是子车家的幸事。如今你们能归故里,重整家业,是大好事。望你回去后,莫要荒废了学业,亦要坚持习武,文武兼修,方不负这乱世男儿之身。”
他拍了拍左新楚的肩膀,“贤侄,代我向你父母问好,以后若有机会,欢迎再来兰关看看。”
左新楚喉头哽咽,重重地点头。
子车武放下饭碗,“左兄保重,”他从桌柜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桃木削成的平安符,样式虽简单,却打磨得很光滑,“这个平安符我自己做的,送给你,戴着辟邪保平安。”
“谢谢!”左新楚接过平安符,点头说道:“小武,你也保重。他日若有机会,我定回兰关来看你。”
两个少年相视无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那份在晨光与汗水中结下的友谊,纯粹而厚重,足以跨越山水的阻隔。
告别了子车一家,左新楚走在兰关麻街上,虽只短短半年,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好熟悉,心中充满了离愁别绪。在兰关的这段岁月,将是他一生中难以磨灭的记忆。这里的苦难与温暖,这里的师长与朋友,都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生命里。
回到得胜洲棚屋区,这里比昨日忙碌喧闹多了。许多人家已经开始收拾行装,破旧的被褥、简陋的锅碗、舍不得丢弃的零碎家什,都被翻检出来,打包捆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期待、焦虑和淡淡伤感的特殊气氛。左昭理也在忙着清点东西,娘亲则在小心地缝补一个路上要用的包袱。
看到儿子回来,左昭理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询问的目光。
左新楚点了点头:“爹,鄢掌柜那边已经说好了,工钱也结了,还多给了程仪,子车世伯一家也告别过了。”
“恩好,今日我们便打包行李。”
左新楚和父母还有妹妹忙碌地收拾行李,看着这即将告别的、承载了他们一家最艰难时光的棚屋,心中百感交集。马上就要返乡了,这兰关的一切,即将成为身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