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四年十月二十五,武昌克复后第三日,天空下起了小雨。绵绵密密的秋雨,加之江风的加持,特别的冷。冬衣还没有发下来,不操练的时候,士兵们都挤在帐逢里,拥挤着暖和些。
蒙蒙秋雨,也洗净了街巷间的血污,而满城的焦土与断壁残垣一时半会儿是洗不去的。
在巡抚衙门前的广场上,湘军正在主持阵亡将士祭奠仪式。白幡飘扬,香烟缭绕,阵亡将士的牌位密密麻麻摆满了广场。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曾大人亲自诵读祭文,声音悲怆语带沧桑,“……诸君为国捐躯,英灵不泯,魂兮归来,毅魄不远!”
三军肃立在细雨中,风声呜咽,长江含悲。
祭奠完毕,曾大帅召集营将议事。
下午军令便下来了:
“大帅有令,全军休整十日。速速招募新兵,补充缺员。十日后,兵发九江。”
营中一阵骚动,连续作战,将士疲惫,十日的休整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这么急?”陈元九讶然。
郭松林叹了口气:“朝廷催促进兵,催得很紧,要求趁胜追击,一举平定江南。”
刘捌生默默擦拭着大刀,习惯性地沉默。陈元九等人也不吭声,默默地盯着帐顶。
“大帅特许各营自行募兵训练,”郭松林看向张水立,“张兄弟,你在武昌本地募兵;陈兄弟,你去黄陂;刘兄弟,你来负责训练新兵。”
众人默然领了军令。张水立心中明白,这是要将湘军的根扎在湖广,以战养战。
次日,张水立在武昌城南门内设点募兵。令他意外的是,应募者甚多。战乱连连,百姓流离失所,从军反倒是一条生路。忙碌一天下来,募得新兵八十馀人,多是流民,年纪从十五六岁到三十不等,个个皆面呈菜色,但都通过了选拔初试。
傍晚,张水立正带队巡逻,一个传令兵跑来:“张什长,鲍营官有请。”
中军大帐内,鲍超满面春风。见张水立到来,伸手招呼他坐:
“张什长,找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因功累积现予升任哨官。”
张水立愣在原地。哨官?这意味着他将独领一哨人马,与郭松林平起平坐。
“张哨官,怎么了,升官了还不高兴?”鲍超笑着打趣道。
醒悟过了的张水立急忙起身:“我是被这个惊喜给惊住了,完全想不到我竟然有一天也能当上哨官,跟郭哨官平级了。”
“哈哈,张兄弟你暂时还和郭兄弟平不了级,郭松林也升官了。”
“郭哨长升官了?”
“恩,他升任营官了,接替我这一营。”
“那鲍将军你了?”
“我被大帅任命为统领,管带五营人马。”
“原来如此,恭喜鲍统领,贺喜贺统领!”
“行了,别拍我马屁了,兄弟伙同喜。你这一哨的缺员,马上从新兵中挑选补充。”鲍超继续道,“十日内成军,可能做到?”
“末将定不负使命!”张水立双脚一并,抬头挺胸,行了个军礼大声应是。
回到营地,郭松林已在帐中等着和他交接工作。见张水立进来,他大笑上前,用力拍着老部下的肩膀:
“水立,恭喜哈。”
张水立躬身:“也祝郭大哥高升。”
当夜,众人设宴庆贺。郭松林升营官,张水立升哨官,连秦远也升什长,全哨一片喜庆热闹。
酒酣耳热之际,“可惜李老四他们看不到了。”陈元九朝地上洒了一杯酒,“弟兄们喝吧,在九泉之下安息。”
众人默默奠酒于地。战争的残酷就在于,有人加官进爵,有人埋骨他乡。
酒过三巡,郭松林道:“十日后兵发九江,都没有问题吧。”
张水立望着跳动的烛火,轻声道:“这一路打下来,多少兄弟埋骨他乡。有时我在想,这场战争,究竟谁对谁错。”
帐中寂静。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思考过,却无人能答。
最后还是郭松林打破沉默:“天下大事,非我等能论。既食君禄,当尽臣职。平定叛乱,让百姓安居乐业,便是大义。”
十月初一,张水立的新哨成军。全哨满编百人,新兵过半,但经过连日训练,已初具阵型。
这日,张水立正在校场操练新兵,忽见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高呼:
“张哨官,请速到统领帐中议事。”
来到中军大帐,张水立发现郭松林等人已在帐中。鲍超端坐上首,面色凝重,见人齐了,开门见山说道:
“刚接探马急报,长毛伪翼王石大开亲率大军来援,前锋已至黄州,不日将抵武昌。”
帐中哗然。石大开是太平天国第一名将,用兵如神,他的到来很可能改变战场形势。
“大帅有令,全军即刻开拔,赶在石大开抵达前攻克九江。”鲍超环视众人,“诸位,速速回营整军,不得有误。”
众人领命而出,各自准备。张水立回到营地,立即下令全军整装。
“哨官,新兵尚未操练熟……”有亲兵忧心道。
张水立苦笑:“战场就是最好的训练。”
当夜,湘军连夜开拔,两万大军乘船东下,直指九江。
站在船头,张水立回望渐行渐远的武昌城。这座他用鲜血攻克的城池,也是他升官之地,还没住想转眼又要离开。
陈元九来到他身边,“想什么呢?”
张水立手扶船舷,“想我们还要打多少仗。”
“打到天下太平为止。”陈元九望着东方,“长江东去,终归大海。这场战争,也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张水立点头。是啊,长江水滔滔东去,见证了多少王朝兴衰,多少英雄血泪。而他们这些普通人,根本就抵抗不了这天下大势,只能在这大时代中,随波逐流,尽最大力气地挣扎着活下来。
三日后,湘军抵达九江城外。放眼望去,但见城郭巍峨,长江如带,果然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又是一场恶战。”陈元九叹道。
张水立整理了一下崭新的哨官号衣,深吸一口气。他摸了摸胸前那块木牌,下令道:
“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