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起风了,估计是南海发了台风,要不然东南风咋这么猛呢,呜呜地啸叫着刮过,吹得门框窗户哐哐地响,吹得山上的树木竹林呼啦啦的往一边倒,院子里大樟树的树枝也吹折了好几根,树叶落得满院子都是,屋瓦也吹动了不少。狂风刮了一夜,到凌晨稍歇,天刚亮时便下起了暴雨,好象玉帝老爷和王母娘娘吵了架,生气了推倒了天庭蓄水缸,这家伙,吓人,怒雨如狂倾落而下,砸得屋顶噃噃的响。
已时末,上午功课毕,雨还在下个不停,虽雨势弱了些,但也还是有蛮大的,地上水流成河。义学堂后院的小池塘水早已满,溢流出来漫过庭院,然后顺着檐沟墙洞流下山去。本来小池塘里种了荷花,昨前日还新荷亭亭,水光潋滟,此时却已是雨打残荷,莲凋花落。
荷花池边上便是学堂的厨房,塾师们的一日餐都是在这里吃。午时三刻,开饭了,山长欧阳攻玉和众塾师们围坐一桌,安静地吃着午饭。孔夫子有云:“食不言寝不语”,读书人对这一条是遵行不虞的。
食罢,见山长欧阳攻玉未走,似是有话要说,众塾师便也不敢先走,齐待山长开口
“雨天无事,莫若煮茶赏雨打残荷,品茗论道,消食为乐,诸位以为如何?”欧阳攻玉拿帕子擦了嘴,望着众人缓缓说道。
山长开了口,众塾师哪能不允,自然都是同意的。见此,欧阳攻玉便命厨师煮了茶来,给一一沏上。
九夫子许昌其端起茶杯,用嘴吹了几下,杯中茶水微漾,他嘬嘴抿了一口,抬眉见欧阳山长座椅榜小几上放着一本书,细瞧了一眼,问道:“山长在读《中庸》?”
欧阳攻玉点头:“子思所作,诚圣门心法。‘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开篇三句,已尽天人合一之旨。”
侧座谭继洵开口言道:“山长之见高矣。我读《二程全书》,程子谓《中庸》乃孔门传授心法,朱子以为其书‘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然则子思既言‘率性’,又与‘修道之谓教’何解?请山长教我。”
“问得好。”欧阳攻玉抚须微笑,“此正是思孟一脉精义所在。性乃天所命,本自纯善;教乃人所立,使不失其正。故孟子道性善,必言扩充;言存养,必有事焉。”
许昌其摇扇笑道:“山长言子思孟子,继洵言程朱理学,自孔子殁后,尚有荀子之儒,儒分多宗,千载而下,皆各言其为正,安可辩哉?”
谭继洵闻言,正色道:“昌其兄此问,实关学术根本。韩昌黎云:‘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然究其根本,曾子、子思一脉,传至孟子,方是正宗。”
许昌其却摇头:“贤弟此言差矣。荀子《非十二子》虽苛,然其学务实,《儒效》篇论儒者之用,何其明切!且汉唐经学,多循荀子之脉,岂可轻忽?”
欧阳攻玉见二人甫一开口便显分歧,不禁莞尔:“二位各有所宗,不妨细论。元秋、行云,亦可畅所欲言。”
宋元秋性沉稳,略思之后说道:“晚生以为,孟子言必称尧舜,道性善,尚仁义,当为儒家正统。”
旷行云却道:“我教算术,观荀子《富国》、《强国》诸篇,言经济,论实务,似更切时用,我以为荀儒当为正。”
欧阳攻玉笑而不言,谭继洵问许昌其:“昌其兄方才提及荀子,弟尝读《荀子·性恶》篇,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此与孟子性善之说根本相违,兄以为孰是?”
许昌其不直接回答,却反问道:“继洵贤弟以为,人性本善,何以有恶?”
“此乃物欲蔽之,环境染之。”谭继洵引经据典,“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朱子释之:‘性之本体会然也。’”
许昌其抚掌笑道:“这便是了。孟子言性,指其本体;荀子言性,指其流弊。譬如这池清水,孟子见其清澈之本,荀子见其易浊之势,各有所见,何必相非?”
欧阳攻玉点头赞许:“昌其此解,颇有见地。”
谭继洵却道:“虽如此说,然立教根本不同。孟子要人扩充善端,荀子要人化性起伪,路径迥异。”
许昌其:“这便是颜氏之儒与孙氏之儒的区别了。”
众人闻言,皆露疑惑之色。宋元秋问道:“许夫子,何为颜氏之儒、孙氏之儒?”
谭继洵若有所思:“依兄之言,孟子近于颜氏之儒,荀子近于孙氏之儒?”
“正是。”许昌其捋须浅笑,“颜氏之儒主内圣,孙氏之儒重外王;一尚德性,一重学问;一重心性函养,一重礼法教化。”
欧阳攻玉:“然子思作《中庸》,明明兼重内外、本末。‘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岂是偏于一端?”
谭继洵得山长支持,精神一振:“山长所言极是。孟子虽言性善,亦重‘规矩,方圆之至也’;言仁政,必及井田、庠序。内外本末,原是一贯。”
许昌其摇扇笑道:“贤弟笃信孟子,精神可佩。然观孟子之政论,多理想而少实务。荀子则不然,《王制》篇论设官分职,《议兵》篇谈强兵之道,皆切实可行。”
谭继洵反驳道:“孟子言‘仁者无敌’,‘保民而王’,此方是根本。若只重法制,不重德化,与申韩何异?”
许昌其反驳道:“荀子虽重法,然谓‘有治人,无治法’,仍是儒家本色。其与法家之别,在于以礼为本,以法为用。礼者,防患于未然;法者,禁之于已然。”
欧阳攻玉见二人争持不下,便道:“二位之论,令我想起朱陆之辩。朱子重道问学,象山重尊德性,看似相反,实则相成。”
谭继洵道:“然朱子终是理学正宗。”
许昌其却道:“阳明子出,发明本心,知行合一,又何尝不是圣学真传?”
宋元秋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儒家各派,孰为正统?”
一直沉默的旷行云忽然开口:“我有一喻,不知当讲否?”
欧阳攻玉道:“行云但说无妨。”
旷行云道:“儒家如一大树,孔子是根,各派是枝。根深方能叶茂,枝繁方显根深。何必争论哪一枝是正枝?”
许昌其拊掌赞道:“行云此喻大妙!颜氏之儒如花开满树,孙氏之儒如果实累累,思孟之儒如树干挺拔,各有所长。”
谭继洵却仍执着:“然无主干,枝叶何附?若无正宗,何以别于异端?”
欧阳攻玉温言道:“继洵所虑亦是。然所谓正统,非必排他。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固然是正统;而子夏传经,荀子传礼,又何尝不是圣学血脉?”
谭继洵沉吟片刻,道:“山长宽厚,然学术不可不严。若荀子性恶之说亦为正统,则与佛门心性之说何异?”
许昌其笑道:“贤弟知其一不知其二。荀子言性恶,正为突出教化之功;佛氏言心性,多趋寂灭之途。荀子谓‘涂之人可以为禹’,与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异曲同工。”
欧阳攻玉点头道:“昌其此解,深得荀子之意。其实宋儒虽宗孟子,亦多取荀子而不自言。如程子言‘性即理也’,其中已有荀子‘化性起伪’的影子。”
谭继洵闻言愕然:“山长此言,可有依据?”
欧阳攻玉道:“朱子释‘克己复礼’,谓‘克去己私,复归天理’,此非‘化性’之功耶?荀子谓‘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与‘克己复礼’何其相似!”
许昌其接道:“山长明见。其实汉唐儒者,多兼取孟荀。董子谓‘性有善质,未能为善’,即是调和孟荀。至程朱出,独尊孟子,荀子遂遭冷落。”
谭继洵陷入沉思。雨后的荷香随风入亭,沁人心脾。他望着满池荷花,忽有所悟:“诸位之言,令继洵深思。或许正如这池中荷花,有盛开者,有含苞者,有已结实者,形态各异,皆是同根所生。”
欧阳攻玉欣然道:“继洵能作此想,可见进益。其实儒家各派,皆是圣学一体之分化。颜氏之德性,孙氏之礼法,思孟之心性,各得圣人之一体。”
许昌其道:“然则,当今之世,当以何者为先?”
谭继洵此时已心平气和,缓缓道:“德性为体,礼法为用,心性为本,实务为末,缺一不可。”
欧阳攻玉赞许地点头:“这便是了。譬如医病,固本与祛邪需相辅相成。治国亦然,教化与法制不可偏废。”
宋元秋问道:“然则学者入门,当从何派入手?”
欧阳攻玉道:“此因人而异。性近德性者,可从《孟子》入;性近学问者,可从《荀子》入;欲求中正平和,可从《论语》、《中庸》入。及其至也,一以贯之。”
许昌其向谭继洵笑道:“前番我言儒道互补,贤弟尚存疑虑。今日论儒家内部各派,可知兼容并蓄之理?”
谭继洵躬敬行礼:“谢昌其兄指点,是继洵执着了。”
旷行云忽道:“我虽不擅义理,然听诸位之论,忽思一事:譬若行船,需知方向,亦需懂水道、识风势。孟子言方向,荀子言水道,皆不可或缺。”
许昌其拊掌大笑:“行云此喻,更进一层,当浮一大白,只是现在无酒,莫若以茶代之。”
众人皆笑,举杯相饮,好不快哉。
欧阳攻玉放下茶杯:“今日之论,甚是有益。儒家如海,不拒细流;如天,包容万象。望诸位今后治学,既要有宗主,又要有胸怀。”
谭继洵望着满池残落荷花,心有所思。他原本笃守程朱,以孟子为唯一正统,今日之辩却也触动了他一贯所执。荷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正如他此刻清明的心境。而此刻,他更深刻地理解了孔子那句“君子和而不同”的深意。
院中,雨一直下。室内,茶香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