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清早,岳州城破次日。
天刚放亮,张水立便起来了,从水袋中咕了两口水随便漱了下口,又胡乱抹了把脸后,他登上城头站在西门残破的城墙上,俯瞰着这座刚刚经历二十馀天血火洗礼的城池。街巷间馀烬未熄,断瓦残梁,黑烟飘忽升起,整座城池充斥着一派人间惨象。
天放大亮后,全营吃罢早饭,湘军士兵们组织民夫开始清理街道,修缮城墙,搬运尸体。太平军战死者的尸体被集中运往城外乱葬岗掩埋,湘军阵亡将士则被登记造册妥善安葬,立木为碑。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和血腥混合的怪异呛人气味,这大热天气,麻虎大意不得,若不尽快处理好恐生瘟疫。
这时,一队湘军士兵押着数十名俘虏从城门下经过。那些太平军士兵衣衫褴缕,满面尘灰,却大多昂着头,眼神中透着不屈和不屑。
“不知大帅会如何处置这些俘虏?不会都杀了吧?”陈元九也到城门上来了,看着城下被押过的俘虏说道。
“全杀了应该不会吧。”
“难说,听说之前靖港一战太平军打得大帅几度跳江,后面收复靖港时就没有收一个俘虏。”
“我看未必,那才几个俘虏,怎可与此战相比,岳州城打了二十多天,城池残破不堪,城内百姓十不存一,我估计俘虏多半会充作苦役,修城墙修房屋。”张水立想起昨日听来的消息,“负隅顽抗的首领和拜上帝教极端分子肯定要处决,这些祸害不杀以后还会作乱。”
陈元九深表赞同,“恩,那倒是要杀,而且还要斩尽杀绝。”
太平军俘虏们在湘军官兵的皮鞭和棍棒之下卖力地干活,偶有不老实者立时会招来一顿凶狠地毒打,惨嚎声不时响起。张水立陈元九站在城门上看着,二人沉默了下来。战争的残酷不仅仅体现在战场上,更体现在战后的清算中。
巳时初,新任哨官郭松林召集全哨训话。这位刚从队长升任哨官的年轻汉子,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
“奉鲍营官将令,我哨今日起负责城防巡务。”郭松林声音洪亮,“陈元九,你带一队人巡视城西;刘捌生队长,你负责城南;张水立秦远,你等随我巡查城北仓库。”
“遵令!”
众人轰然领命。张水立这才注意到刘捌生已经换上了队长的号衣,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这身队长号服一穿上,似乎有了那么一丝官样味儿。
城西是岳州最繁华的局域,也是战斗最惨烈的地点之一。陈元九带着十名士兵穿行在断壁残垣间,不时遇到正在清理废墟的民夫和俘虏。
在一处半毁的宅院前,他们遇到了一群正在哭泣的百姓。一个老妇人跪在废墟前,双手鲜血淋漓,仍在不停地挖掘。
“怎么回事?”陈元九挥手示意队伍停下,上前询问那群人。
一个中年男子抹着眼泪道:“禀军爷,这下面埋着我姐姐一家三口,从昨天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老妇人仍在哭泣着徒手挖掘碎砖烂瓦,陈元九默然片刻,不忍再看,挥手示意士兵上前帮忙。众人七手八脚地搬开砖石木梁,半个时辰后,终于挖出了三具紧紧相拥的尸体——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不到十岁的孩子。
老妇扑倒在尸体上人嚎啕大哭,几度昏厥,围观的百姓无不落泪。陈元九别过脸去,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战争的代价,不论立场如何,受苦受难最深的总是平民百姓。
午时,陈元九率队在一处茶棚稍事休息。老板战战兢兢地奉上茶水,不敢收钱。
“老人家不必害怕,我们湘军不扰民。”陈元九取出几文钱放在破木桌上。
老板这才稍稍安心,叹气道:“军爷有所不知,长毛占城这半年,百姓家中粮米钱财全部被收缴入他们那什么‘圣库’了,前面还好,到了后面每日只舍两次薄粥,短短半个月城中便饿死人无数……唉,真造孽呀!如今好不容易官军打回来了,小老儿是既欢喜又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
“只怕官军也要征粮征税,小民实在是已经一无所有了啊。”老头说完泪下如雨。
陈元九默然良久。他也来自农家,深知百姓疾苦。连年战乱,湖广一带民生凋敝,洪水刚息,又经此潭州、宁乡、湘阴、岳州连番恶战,老百姓更是雪上加霜。
这时,一骑快马从街角转出,马上骑士高呼:“捷报!捷报!水师三营在城陵矶大破长毛水营,俘获战船三十艘,俘虏五千!”
茶棚内外顿时欢声雷动。陈元九也精神一振,城陵矶太平军水营被破意味着岳州防线更加稳固,江南省境内基本上已无太平军,岳州大败,外线小股太平军已全线收缩退至江北江西两省境内,太平军短期内无力也难以反攻。而湘军也连番大战,损员较多,同样急需休整,看来要停战一段时间了,自己立了战功,终于可以趁这时机请假回家探亲了,陈元九心想。越想越高兴,人一高兴,精神也振奋了许多。
未时三刻,陈元九率队返回城西营房,正好遇见郭松林和秦远从城北归来。二人面色凝重,似有心事。
“城北情况如何?”陈元九问道。
郭松林摇摇头:“粮仓十室九空,百姓家中亦是粒米皆无,看来长毛确实收刮得太狠了。”
“不收刮得狠的话,又怎么能抵抗到前日。”
“那些顽抗的俘虏怎么处置有说吗?”
郭松林点头:“鲍营官已将俘虏名册呈报大帅,大帅有令,对这些顽抗之敌,不必留情,全部诛杀。”
众人沉默。战争就是这样,你死我活,没有中间道路。慈不掌兵,打虎不死养虎为患这种错误不能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傍晚,全军在岳州校场集合,曾大帅亲自训话。这是刘捌生等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这位湘军统帅。曾大帅面容清癯,目光如炬,虽身量不高,却自有气势不怒自威。
“岳州之捷,全赖将士们用命……”曾大帅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然武昌未克,江宁未复,诸君仍不可懈迨……鉴于我军目前之状况,无力北进,暂在岳州休整,待兵员补足军需筹集到位后即开赴江北……”
张水立听着,心中不由想起日间那个在废墟前痛哭的老妇人。这场战争,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训话结束后,鲍超召集哨长议事,郭松林在其列。
营帐内,烛火通明。鲍超已是营官装扮,意气风发。
“刚才大帅训话大家都听明白了吧,我军在岳州休整,第一要务就是募兵补缺,下面请各哨汇报一下伤亡情况。”
郭松林第一个开口:“报将军,我第一哨伤亡十三人,其中轻伤四人,目前能战之兵七十五人,缺员九人,报告完毕。”
鲍超点头,书记官记下。
接着是第二哨汇报:“报将军,第二哨伤亡十七人,其中轻伤五人,目前能战之兵七十二人,缺员十二人。”
……
各哨汇报完毕,鲍超又看了一遍书记官记录的数据,缓缓说道:“根据方才大家的汇报统计,我哨伤亡较大,战损比达到了五分一,全营缺员六十八人。”
众人一阵沉默。
良久,鲍超咳嗽一声,说道:“第二个事便是休整期间养伤请假的事,按照大帅命令,各营各哨休假不得超过定额,你们各哨自行考虑一下,明日把休假名单人数报上来,休假以战功大小先后为序。”
“第三件事,后日我营在西门设立募兵点,郭松林你带队负责。”
“是,将军。”郭松林大声答应。
鲍超双手一拍,“好了,就这些,大家遵照执行,不得有误!”
“喏!”
众哨长齐声应诺。
是夜,郭松林一哨第二队便确定了休假名单,张水立、陈元九、刘捌生三人都在名单内,只有秦远因军功不够暂无休假资格。不过他也不在意,他是孤儿,家中已无亲人,恋人也投水死了,回不回去都无所谓。
后天就可以回家了,十五日假期,陈元九张水立刘捌生三人兴奋难眠,索性起来坐在城头吹风。仲夏之夜,星斗满天,岳州城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宁静。
陈元九等人休假回乡探亲后的第二天,募兵开始了。
正如郭松林所料,岳州城中愿意投军者甚多。战乱连连,百姓没有饭吃,流离失所的流民也多,从军反倒是一条生路。一天下来,已有三四十人应募。
秦远负责甄选新兵。他站在临时搭起的募兵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或稚嫩或沧桑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几个月前,他也是这样站在云潭的募兵点前,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投军。
“下一个!”书记官喊道。
一个瘦小的少年走上前来,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衣衫褴缕,面黄肌瘦。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小的叫席阿牛,岳州平江人。”少年声音颤斗,“家里没人了,求军爷收留。”
秦远心中一动,这少年的情形与自己何其相似。他看了看少年的身板,虽然瘦弱,但骨架还行,口齿也还算利落。于是便问道:“你可曾习武?”
“不曾,但小的会挑水砍柴,什么活都能干。”
秦远点点头,对书记官道:“记下吧。”
少年喜极而泣,连连叩头:“谢军爷!谢军爷!”
一整天,秦远甄选了十一名新兵。他们中有农夫,有工匠,有商贩,甚至还有两个读书人。年龄从十五六岁到三十岁不等,个个面有菜色,不过都还是举起了石锁,他们眼神中都透着强烈地求生欲望。
傍晚,秦远向郭松林汇报今日募兵情况,郭松林听后沉默良久。
“都是苦命人。”听完汇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时,一个哨兵急匆匆跑过来:“报告郭哨官,不好了,新兵营中有人闹事!”
众人急忙赶往新兵营。只见新兵围成一团,中间两个汉子正在扭打,旁边的人非但不劝,反而起哄叫好。
“住手!”
郭松林一声大喝,声如洪钟。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那两个打架的汉子也停了手,惴惴不安地看着哨官。
“怎么回事?”郭松林面沉如水。
一个老兵上前禀报:“回哨官,这两人为争一个铺位打起来了。”
郭松林目光扫过众人,新兵们无不低头。他沉默片刻,突然道:“所有人,列队集合!”
新兵们不敢怠慢,急忙列队站好。郭松林叉手站定,目光如刀。
“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投军只为糊口。”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淅,“但既入行伍,便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以团结为根本!今日你等为区区铺位争斗,来日战场上如何托付后背?”
新兵们低头不语。
“今日之事,首犯各责二十军棍,以儆效尤!”郭松林下令,“其馀人等,今晚加练一个时辰!”
处罚完毕,郭松林将训练事宜交给秦远,自己则返回营帐。
是夜,新兵营中再无争吵。
秦远巡营时,看见那个叫席阿牛的少年还在月光下练习刺枪动作,虽然生疏,却一丝不苟。
“怎么还不去休息?”秦远走了过去。
席阿牛见是他,急忙行礼:“回秦大哥,小的笨拙,怕明日拖累大家,所以趁晚上多练一会儿。”
秦远欣赏地点点头,他接过长枪,示范了一个标准动作:“看着,手腕要稳,腰要直,枪出一条线,这样才有力道。”
席阿牛认真模仿,很快便掌握了动作要领。
“恩,好好练。”秦远拍拍他的肩膀,“战场上,多强一分本领,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席阿牛重重地点头:“谢秦大哥,阿牛明白!”
夜风吹拂,带来洞庭湖的水汽。岳州城头,湘军大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明日,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