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就象一把刀,撕开了黎明前的黑幕,兰关镇从一夜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兰水江面上弥漫着稀疏的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河岸边草木。得胜洲上的难民棚屋区,也早早有了动静。驾着渔船逃难来的几户人家在这里仍干起了老本行,早早地便起来打渔了。炊烟稀稀拉拉地升起,夹杂着孩童的哭闹和大人的咳嗽声,与兰关镇子里传来的鸡鸣犬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乱世的黎明画卷。
左昭理昨夜睡得并不踏实。棚屋低矮潮湿,虽然扯了艾草卷成束点燃了熏,但水边夏夜的蚊虫太多,仍然扰人清梦,更兼心中愁绪万千,对故乡、对前程、对眼下这窘迫处境的忧虑,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着他不能不去想而辗转反侧。他寻思着去兰关镇上走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事情可做,也好有份收入养家糊口。天刚蒙蒙亮,他便起床了,和同样没睡好也醒了的堂客李秀英说了一声,没有惊动熟睡中的儿女,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早晨的空气带着江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新,稍稍驱散了他胸中的郁结。他离了得胜洲,信步向西边兰关街上走去,从得胜洲到兰关街上不远,一里半路。路上遇到两个也是去镇上的难民汉子,来时同船,一个叫钟沙,汨罗人,不到三十,原先是个镖师,旬日前洪水毁了家园,母丧妻亡,只携了幼子逃出,他想去镇上找份事做。另一个叫姚四满,荆州人,十八九岁,身材瘦小,他出生时刚好满四斤,爹娘便给他取名叫四满,十三岁时父母相继病故,姚四满到处流浪学会了修鞋补鞋,此时他挑着修鞋担子准备去兰关街上摆摊谋生。三人互相打了招呼,结伴往兰关一总半边街走来。
走到半边街天刚放亮,临街铺屋陆续有人开门了,穿过半边街便来到了一处河湾,临江一前一后两座山岭横亘在兰水河流经之路上。前者是一座小山,叫伏波岭,后者是一座大山,叫白螺山,两山一南一北相隔约五十米,皆突兀地直直矗立在江边,因这两山所阻,兰水河道在两山夹峙之下拐了一个弯,便形成了这处河湾。河湾贴着白螺山壁,早先有一条悬山小道,因不便通行,先人便贴着山壁修建了一座旱桥,把一总和二总两边街道给接通了,桥上临河湾这边砌了石栏杆,石拱上刻着桥名:接龙桥。
踱步过了接龙桥,顺坡往前走二三十米,便到了伏波岭。此山之所以叫做伏波岭,相传是为纪念汉代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趾曾在此岭驻军而得名。岭不高,却林木葱郁,临兰江一面峭壁陡立,垂直如利剑插入江底,气势不凡。岭上建有伏波庙,虽不甚宏伟,但香火历来颇盛,如同四总李公庙,八总关帝庙一样,是兰关镇及周边乡人祈福禳灾的所在。
左昭理决定去伏波岭上看看,钟沙见天色还早便也愿意同行,姚四满想早点去镇中心街上寻个位置摆摊,他便一个人挑着修鞋担子走了。
行至伏波岭下,抬首一看,山不甚高,大约只有十馀迈克尔,山脚和山顶之间有一道三折的石阶。左昭理和钟沙两人拾级而上,因为连日下雨,石阶潮湿生了些苔藓,有些湿滑。山上古木参天,鸟鸣清脆,让人心胸顿时为之一展,感觉与山下棚屋区的压抑沉闷恍若两个世界。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前面石阶转折处居然碰到了比他俩还早些出门的两位同样来自棚屋区的难民,那两人年纪偏大,五旬左右。彼此相互点头致意,脸上都带着相似的落魄与茫然。
“左先生也来了。”一位姓娄的难民拱了拱手,他原是湘阴县里的一个更夫,家园毁于战火,知道左昭理家世,便以先生称之
左昭理还礼:“娄兄早,心中烦闷,出来走走,瞧这伏波岭倒是清静,便上来看看。”
“是啊,”另一人接口,望着林木掩映间的庙宇飞檐,“听闻当地人说此岭供奉的伏波将军,最是灵验,只不知能否护佑我等漂泊之人,寻得一片安身立命之所。”
这人原是唱戏的,姓蒋,常演老生,人皆呼之蒋老生。
“蒋老兄讲话就跟唱戏一样,总是那么好听,哈哈。”钟沙笑着也和二人打过招呼。
“哈哈……”蒋老生也笑了。
几人边说边往岭上走,还未到伏波庙山门,却听得庙前一块较为平坦开阔的临江空地上,传来一阵劲疾的破空之声。那声音不同于风声鸟鸣,带着一股赫赫的力量感。
几人循声望去,不由得都停下了脚步。
只见空地中央,一个少年正在打拳。那少年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身形尚未完全长开,手脚修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拳脚舞动作之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与气度。
少年演练的似乎是一套拳法,间或夹杂着腿法、身法的变化。他的动作快时如疾风闪电,身形腾挪转折,令人目接不暇;慢时又如山停岳峙,一招一式,劲力含而不发,却又让人觉得其中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步伐,踩踏之间,轻盈迅捷,落地无声,却又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独特的鼓点节奏上,带动全身气力贯通流转。
朝阳此时已跃出江面,耀眼的白光通过树木间隙,落在少年身上,在他挥洒汗珠的身上跳跃。他神情专注,目光锐利如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
“好身手!”看了一阵,身为镖师的钟沙忍不住出声赞道。
这个少年身手了得,他也是习武之人,过去还以走镖为生,自然看得出来,钟沙眼中露出了惊讶和欣赏的神色。他看得出,这少年所练的,绝非寻常江湖把式,而是有传承的极重根基的上乘武学,而且这少年显然练了多年是下了苦功的,年纪轻轻便已然登堂入室,有了几分大家风范。
一套拳法打完,子车武收势而立,气息悠长,面色如常,只有额角细密的汗珠显示着方才拳脚招式的猛烈。听到钟沙的喝彩声,他这才看向庙门前站着的几位“观众”,目光扫过,见是几位面相陌生的外乡人,便笑了笑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他并没有说话,取了挂在一旁树枝上的衣服便准备回家去。
左昭理心中一动,上前两步,拱手道:“这位小兄弟,打扰了。我姓左名昭理,我等是昨日刚到兰关的难民,今早来此散心,偶见小兄弟练武,身手不凡,令人钦佩。冒昧问一句,小兄弟尊姓大名?师承何处?”
子车武见左昭理言语客气,目光清正,便也放松了些,回答道:“这位大叔你过奖了,我叫子车武,就住在旁边山脚下。功夫是家传的,谈不上师承。”
“子车?这个姓氏好少咯,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是呀是呀,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子车姓。”
“世上竟然还有姓子车的,真是稀罕。”
钟沙蒋老生两人也甚感好奇。
“我读《诗经》时倒是知道秦穆公时期秦国宗室有子车奄息、子车针虎和子车仲行三位良臣,只是从未碰到过姓子车之人,今日得见子车武小兄弟,真是三生有幸。”
左昭理拱了拱手说道,他颇为诧异,子车这个姓氏实在是很古老少见。
“左先生客气了,你刚才所说的秦穆公时子车氏三良便是我的先祖,我家祖籍关中扶风,大秦南征百越时便迁来兰关了。”子车武亦拱手回道。
“哦,子车小兄弟家学渊远流长,难怪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身手,实在难得。”
钟沙在一旁说道:“这位子车小兄弟,我也是习武之人,方才见你拳脚生风,看了颇为见猎心喜,不知可否与你切磋一下?”刚刚看了子车武的身手,他心中的好武之心不觉被勾了起来,不由地想试试这少年的深浅。
子车武看向钟沙,见他身形槐梧,双手骨节粗大看上去确是习武之人,便点了点头:“可以,这位大哥请了。”说着便又把衣服挂回了树枝上,站到了草地中央。
钟沙脱下外面的罩衫,同样搭在一棵树枝上,只着一件利落的短褂,他活动了一下手脚,与子车武相距数步而立。
子车武不动,只等钟沙出手。
“子车小兄弟,小心了。”钟沙也不磨叽,他低喝一声,猛地踏步上前,一记标准的“黑虎掏心”直取子车武中宫。这一拳他用了七分力,无论速度还是力道都不是常人可以抵挡的。
然而,在子车武眼中,这一拳却显得缓慢而直接。他不闪不避,直到拳风及体,迅速扭腰一侧身,钟沙的拳头便擦着他的汗衫滑过。与此同时,子车武的右手不知如何已然搭上了钟沙的手腕,快速地一引一带。钟沙只觉得一股巧妙至极的力道传来,脚下顿时不稳,向前跟跄了两步,攻势瞬间瓦解。
钟沙心中一惊,知道遇到了高手,虽然对方年纪轻轻却不容小觑,他不敢再留手,回身施展出擅长的各种招数,或拳或掌,或踢或打,攻势如狂风暴雨。在他迅疾猛烈的攻势下,子车武看似有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倾复,却总能在那间不容发之际,以毫厘之差避开锋芒,间或出手,或指、或掌、或腕、或肘,轻轻一碰,一拨,一引,便让钟沙的招数落空,甚至反受其制。子车武的动作简洁、高效,不浪费一点体力,没有一丝多馀的动作,仿佛早已预判了钟沙的出招意向。
二十招过后,钟沙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连子车武的衣角都未能实实在在地碰到一下。反观子车武,气息均匀神色如前,仿佛只是做了一套热身动作似的。
钟沙终于停手,后退两步,心悦诚服地拱手道:“子车小兄弟武艺高强,钟某今日算是见识了,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果然天下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他这话发自肺腑,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竟有如此身手,若非亲眼所见亲身比试过,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
子车武也收了势,拱手道:“钟大哥过奖了,你没有全力施展,而且你的身手也很了得,刚才一番比试,小武受教了。”
旁边左昭理蒋老生等三人看得暗暗咂舌,他们虽然不懂武艺,但也看出正值壮年的钟沙完全不是这个少年的对手,心头震撼不已。
左昭理好奇地问道:“子车小兄弟,你这身功夫,若是投军,必能建功立业。”
子车武闻言,眼神一闪,说道:“家父说我年小,过两年待年长了再去,我天天在此练武,便是为了那天。”
“原来如此,子车小兄弟怀志在胸,他日必有作为。”左昭理见他如此说,不觉心中对这少年的敬佩又多了几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从来如此。
这时,后山下江边传来呼唤声,似是有人在叫子车武。子车武对左昭理钟沙等人再次抱拳:“左先生,钟大哥,诸位,告辞了。”说罢,他拿了衣服,纵身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后山林间小径的尽头。
“真乃奇少年也!”蒋老生望着子车武消失的方向,感叹道。
左昭理心有同感点头,心中思绪升起。在这陌生的兰关镇,昨日先是见到了气度不凡的年轻塾师旷行云,今天又见识了身怀绝技的少年子车武。这乱世,固然是英雄辈出的时代,却也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草野俊杰。自己一家漂泊至此,是祸是福,前途依旧迷茫,但能与这样的人相遇,或许也算是这灰暗的日子中一点亮色吧。
今天没下雨,旭日已高升,驱散了江面上的稀薄水雾,日光照在伏波岭,伏波庙顶的琉璃瓦熠熠闪光。远处,似乎又隐隐传来了那清越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