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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难民上(1 / 1)

江南的梅雨季节属实让人难受,几乎天天下雨难得有一两个晴日。雨一直下,时短时长,长时十天半个月的下,短时三两天;时多时少,多时一天下四五场阵雨,少时一天也下个一两场。天气又热,不管太阳出不出来都热,而且因为雨水多,空气中潮湿闷热,让人感觉不干爽,憋得慌。

兰水河已经浑浊了一个多月了,雨季不结束它是不会清澈的,湘江也是一样河水浑黄,水流带来的不只是各处支流导入的泥沙,也带来了受战乱和洪水所害流离失所的难民。

兰关镇,这座枕倚兰、湘两江连通南北西东的湘楚古镇,此刻正浸泡在一种湿热与恐慌交织的气氛里。水路离此两三天的岳州城下,湘勇与太平军激战已有半个多月了,战火的蔓延加之各地暴发的洪水,让无数逃难者奔向四方。有一小股难民,挤在几艘渔船上沿着湘水一路南逃来到了兰关镇。他们甫一在半边街登岸乞讨便引发了市民的恐慌,由于交流不畅,人们以为长毛军又要打过来了。

街市上的恐慌气息很快便影响到了镇公所,今日进出镇公所那张厚重黑漆大门的人格外多。镇长叶得水穿着一袭凉薄的绸衫,手摇一把折扇,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此刻他正与几位乡绅、商会的马会长等人在客堂议事。许是问题有些棘手,大家都闷闷地喝着茶,气氛有些沉闷,就如同这闷热的天气一样。

良久,叶得水终于咳嗽一声,打破沉闷。

“诸位,情形便是如此了。”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曾大人亲率水陆大军合围岳州,战况胶着已经半个月了。长毛虽在岳州被缠住,但其西征馀部仍在猛攻九江、武汉,湘北各地烽烟四起,加之洪水肆虐流民日众……大家也知道了,今日已有小股难民来到兰关,他们便是来自岳州湘阴一带。流民的到来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恐慌,为安抚流民稳定人心,本镇决意安置这股难民勿使其乱蹿扰民,召各位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一位胖胖的乡绅擦了擦额角的汗,开口道:“叶大人,不是我们不肯出力,这兵荒马乱的年景,洪水刚过,我家中田地毁了大半,今年收成十不足三,仓里的馀粮也已无多,实在是无力支持呐。”

叶得水没有接话,目光却看向马有财。

身为兰关商会会长的马有财知道自己躲不过,必须要表态了,他了一口气,说道:“方才孙员外所言也是实情,然,‘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眼见同胞流离失所,露宿荒野,我兰关素为仁义之乡,岂能视而不理?况且,若不予安置,流民聚众生事,恐生祸端,反受其害。所以无论如何,还是要安抚为好。”

这话说到了镇长叶得水的心坎上了,他连忙点头:“马会长所言极是,安置难民,既是行仁义,也是保境安民。镇公所已勘定镇外得胜洲那片荒地,临着兰水河,地势又高,隔着镇上也有一段距离,又近水源,正是安置难民的好地方。只是这搭建棚屋、供应初期米粮药材,所需甚巨,还需仰赖各位慷慨解囊,共渡时艰。”

商会众人互相看了看,低声交换着意见。最终,马有财咬了咬牙,开口说道:“为了地方安宁,兰关商会愿认捐一部分竹木、苇席和油布,再凑些钱粮,银五百两米一百担。”

其他乡绅见商会带了头,也纷纷表态,你出钱,我出粮,他出人力,总算将搭建难民棚屋的事情初步定了下来。

镇东得胜洲上,很快便忙碌起来。镇公所的差役指挥着招募来的民夫,砍伐杂草,平整土地,用粗大的竹杆做骨架,复上厚厚的苇席和茅草,搭建起一排排简陋的棚屋。空气中弥漫着新剖竹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但更多的,是一种人间的温情。

棚屋搭建很快,半天便完成,难民们被引导到此。他们大多衣衫褴缕,面色憔瘁,目光无神而疲惫,身上带着流浪异乡的风尘与不安。男人沉默地扛着仅存的家当,妇人则紧紧搂着懵懂的孩童,老人颤颤巍巍,每迈一步都似乎很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们来自湘北各个遭受兵燹或水患的州县,口音杂乱,却有着相同的命运——家园被毁,逃难他乡。

在这群沉默的百十名流民队伍中,有一家四口,显得略微有些不同。他们虽然同样满身泥泞,衣衫破旧,但举止间却透露着一丝读书人家的克制与规矩。这是一对年约四旬的夫妇,带着一子一女。男人叫左昭理,身形清瘦,即便是在这逃难途中,灰旧的长衫也尽可能保持着整洁,只是眉头紧锁,忧色重重。妇人李氏牵着年约十岁的女儿左新竹的小手,十六岁的儿子左新楚站在母亲和妹妹身后,少年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这片陌生地方的怯生和好奇。

他们来自湘阴县左家垅。如今这个地名,在湘阴县,乃至在江南省官场上,都因一个人而变得有些不寻常。这个人便是左季高,现如今抚台大人骆秉章身边最为倚重的首席幕僚。举人出身的他虽无正式官衔,却因为前年长毛军攻打长沙城时,省城危急之际,左季高在炮火连天的时候缒城而入,他入幕参赞军务,“昼夜调军食,治文书”、“区画守具”,建议大都被采纳并实施,终于使太平军围攻长沙三个月不克,还折损了伪西王肖超贵而撤围北去,左季高一战成名。近一年多来,太平军西征湖广,湘北、长沙周围城池多被攻占,而湘东、湘南、湘西亦有农民连连举事,此伏彼起。左季高焦思竭虑,日夜策划,辅佐骆秉章“内清四境”、“外援五省”,苦力支撑大局。同时,他还献策革除弊政,开源节流,稳定货币,大力筹措军需。巡抚骆秉章对他可谓是言听计从,“所行文书画诺,概不检校”,一令执行。由于左季高的悉心辅佐和筹划,不但湖南军政形势转危为安,湘军收复失地亦连奏捷报,他由是而成为名动湖湘的人物。左昭理正是如今名动湖湘的大名人左季高的远房族亲,论辈分,左季高是他族叔。这层关系,在太平盛世或许可能沾些光,但在这乱世之中,反倒成了催命的符咒。太平军过境,对与官军、特别是与湘军高层有关联的士绅家族,往往手段酷烈。左家垅遭了殃,祖屋被焚,田产尽毁,左昭理一家侥幸逃出,一路辗转,混在难民中,来到了这陌生的兰关镇。

把总营派兵维持秩序,镇公所吏员安排差役给难民分配棚屋,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总算是分好了。左昭理站在分配给自家的那栋棚屋门口,望着洲上的嘈杂和远处的山水,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那天夜里逃离湘阴时,有人曾劝他去长沙投奔族叔左季高,但他骨子里那点读书人的清高与自尊,让他不愿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去给人添麻烦和寄人篱下。堂客李氏不解,他以“季高叔虽与我是族亲,但隔房已远,不便亦无脸去投,况且他身处幕府每日职事繁多,我实不能去增烦扰……”向堂客解释,其实更深层的原因还是他那‘求人不如求己’的人生观念使然。

“爹,我饿……”女儿左新竹仰起脸,小声说道,打破了左昭理的沉思。

左昭理心中一酸,转过身蹲下来抚了抚女儿枯黄的头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乖,再忍一忍,待会儿娘亲去领了粥饭,就有吃的了。”他抬头看了看堂客李氏,李氏会意,默默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裹里,取出一个大瓷碗,出门去排队领粥饭。镇公所每日施粥两次,一次已时四刻,一次酉时初刻。

李氏前脚刚走,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半旧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正缓步走上洲来。来人年约弱冠,身形清瘦,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却又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步伐稳健。年轻人手中并未摇铃,铃声是系在他腰间一枚小小的黄铜铃铛随着步伐自然发出的。

来的这位年轻人,正是兰关义学堂的蒙学先生,旷行云。

义学堂的山长欧阳攻玉,是位古道热肠的老举人,眼见难民中有不少适龄儿童,整日在这棚户区无所事事,恐荒废了学业,更怕他们沾染流民中的不良习气,便动了为他们启蒙的念头。向镇公所建言后被欣然采纳,只是人员和费用须得由学堂自行承担。这倒无所谓,只是这差事辛苦,每日需步行到得胜洲讲学,且面对的都是初到异乡有些怯生的孩童,要让他们听学并非易事。塾师多不适合也不愿意,欧阳山长想来想去,觉得学堂里年纪最轻的旷行云合适,并派了他来。

旷行云走到难民棚屋区前面一个空棚中站定,目光温和地扫过那些面带怯生和好奇张望的孩童,约有十馀人,年龄在五到十岁之间。他并未立即说话,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取出一张略小的苇席,铺在地上,然后盘膝坐下,又将那枚铜铃铛轻轻解下,置于席前。

他这一连串动作,从容自然,吸引了孩子们的目光,连一些大人也走近了些站在外面看热闹。

左昭理也带着几分好奇,远远望着。他观这年轻人气度行止,应是一个读书人无疑。

旷行云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怯生生稚嫩的脸庞,他微微一笑,声音清朗:“孩子们,莫要害怕。我姓旷,是这镇上学堂的老师。从今日起,若你们父母长辈同意,每日已时,可来此处,我教你们认字、读书。”

孩子们面面相觑,大多不敢上前。半晌,只有一个胆子稍大些的男孩,吸着鼻子,小声问:“认字……有饭吃吗?”

旷行云闻言,不由心生一丝怜悯,面上却依旧挂着微笑,摇头道:“认字本身,不能当饭吃。但认得字,明得理,将来便能靠自己挣饭吃。”他顿了顿,拿起那枚小铃铛,轻轻一摇。

“丁铃……丁铃铃……”

清脆的铃声再次响起,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驱散了些许空气中的闷热和焦躁。

“今日,我先不急给你们讲书本。”旷行云的声音放缓,“我先给你们讲个小故事,想不想听?”

“想听,想听。”

一听有故事听,孩子们的眼睛亮了一些,有胆子稍大的几个应声答道,并且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凑。

“想听是吧,那你们靠近些围拢来。”

旷行云喊了一句,众孩子们依言近前向他靠拢。

旷行云盘坐席上,声音稍提高些,“古时候啊,有一位大将军,名叫岳飞。他小时候,国家也正逢乱世,北有强敌侵略作乱,百姓流离。岳飞的母亲,没有因为家贫就不让他读书,还在他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字,勉励他长大后要为国效力,保护黎民。岳飞后来便努力读书习武,终于成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守护了许许多多的人,免于战乱之苦……”

故事简单,但“保护黎民”、“免于战乱”这些话,却象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了孩子们懵懂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左昭理在远处听着,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年轻先生,不简单。在这乱世之中,不对孩童空谈圣贤大道,而是以“英雄护民”的故事切入,既安抚了他们对战乱的恐惧,又悄悄播下了一颗向学、自强的长大当英雄的种子。

旷行云讲完故事,并未要求孩子们立刻回应,只是又轻轻摇了一下铃铛,柔声道:“故事听完了,愿意明日此时再来听故事、认字的,可以告诉你们的爹娘。若来,便是我的学生了,我会每日讲一个故事。”

说完,他从容起身,收起苇席和小铃铛,对着外面围观的大人们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来路,缓步走了。青衫背影渐行渐远,唯有那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中的清越铃声,和那个关于英雄与守护的故事,留在了这片被苦难与希望同时笼罩的难民棚屋区。

左昭理看着旷行云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自家那一对虽然懵懂,却因听了故事而眼中少了些怯生,多了丝亮光的儿女,心中第一次对这陌生的兰关镇,生出了一丝类似于“安定”的感觉。或许,在这乱世的旋涡边缘,这片小小的土地,能暂时容下他们疲惫的身心,而那位年轻的先生,或许能给孩子们一片不同于流亡的天地。

下午下过一场阵雨,傍晚时太阳露了一下脸,在西边的天空留下一片水气喧染的晕红。得胜洲的棚屋区,升起了几缕稀稀疏疏的炊烟,混合着米粥野菜的寡淡香气。远山如黛,兰水长流,这片土地,在血与火的时代背景下,默默承载着一群漂泊者的今夜,以及那尚未可知的明天。岳州的炮火声、湘北的战鼓声,隔着山山水水,似乎隐隐传来,提醒着每一个人,这片地方和人民所给的安宁,是何其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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