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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商会暗流九(1 / 1)

洪水过后的浏阳河,仍然浑浊,水流有些湍急。

浏阳城外西河码头,子车英指挥着船工和码头力工们装船,儿子子车武也在船上帮忙码货。昨天下午到达浏阳卸完生石灰后,子车英到和升昌浏阳分号办完事,宿了一晚,等待今日早上装货返程。忙碌了一早上,如今船舱里装满了浏阳夏布、烟花和茶油,这些土货在云潭、兰关能卖个好价钱。

“七哥,货都装好了,什么时候走?”

船队副手黄攸亭抹了把汗,在船上朝子车英喊道。

“装好了是吧,再检查一下,马上就走。”正在给力工挑夫结帐的子车英回了一句。

“好咧。”

子车英结完力工工钱正要上船,码头上载来一道急促的喊声:

“船家,船家留步!”

子车英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洗得泛白长衫的清瘦中年男子,正呼喊着从岸上快步跑来。那人面色着急,脸上汗直流,手里拎着个旧书箱,气喘吁吁的。

“你有何事?”子车英停下登船的脚步,看着那男子问道。

清瘦男拱手行礼:“在下谭继洵,听闻贵船返回兰关,不知可否搭载一程?求这位大哥行个方便,我愿付船资。”

子车英打量着他。这人三十出头模样,面容清瘦,眼神却清亮,一身长衫虽旧却整洁,袖口磨损处细密地补着补丁,一双手瘦白,一看便知是位读书人。

“你去兰关做甚?”子车英问。

“受兰关义学堂欧阳山长之邀,前去任教。”谭继洵答道,怕子车英不信,又从书箱中取出一封信函,“这是欧阳山长的亲笔信。”

子车英识字不多,便叫儿子下船来看。

“爹,这确是欧阳山长写的信。”子车武看过之后,说道。

“小兄弟识字?”谭继洵有些意外,要知道当今世道船工力夫等底层百姓基本上都是不识字的。

子车武回道:“我读过几年书,欧阳山长还当过我的老师呢。”

“哦,那太好了,小兄弟真不错,这位大哥真是教子有方。”谭继洵夸道。

子车英见儿子确认了,心想这人既是欧阳山长所邀,船队搭载一个人也无所谓,便笑道:“上船吧,船资就免了。”

谭继洵闻言一喜,随即深深一揖:“多谢船家大哥。”

船队离岸,顺流而下。谭继洵安坐在船舱一角,小心翼翼地将书箱放在货袋上。

行到午时,船工们生火做饭,谭继洵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慢慢地嚼着吃。子车英见状,盛了碗豆腐菜汤递过去。

“干粮硬,就着汤吃。船上简陋,别嫌弃。”

谭继洵连忙起身接过:“子车大哥厚意,谭某感激不尽,岂有嫌弃之理。”通过交谈,他已得知子车英姓氏。

子车英端着饭碗在他对面坐下,随口问道:“谭先生是举人?”

“惭愧,五年前才中的举。”谭继洵有些不好意思回答。

“很了不起了,谭先生不必自谦,怎么没赴京会试?”

“去过一次,落榜了。”谭继洵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家贫,无力再赴京会试,这几年四处任职私教,养家糊口,过几年再作打算。”

子车英不解,“既是举人,何愁没有馆坐?何必四处奔波?”

谭继洵苦笑:“实不相瞒,我幼年丧父,家中全靠长兄和老母维持,才得以进学。浏阳士子多,我一末学之辈,机会不多。早些时日幸得同乡欧阳春柏学长介绍,兰关义学堂欧阳攻玉山长是其族亲,邀我过去任教。我连着在码头问了几日,因我无船资无人愿搭,得知今日有船队返回兰关,便寻了来,不想得幸遇到子车大哥,实在是万幸。”

“谭先生言重了,江湖相遇便是缘份。我们要回兰关,你正好要去兰关,载你一程,顺水之劳而已,不足言谢。”子车英对读书人素来敬重,尤其这般贫寒却仍孜孜上进的。他四十二岁的人生里,大半在江上度过,见过形形色色的文人,有的目高于顶,有的慕高踩低,有的不通世务腐儒一个,如谭继洵这般朴实的不多。

“欧阳山长是我敬重的人。”子车英说。

谭继洵微笑:“欧阳山长祖上与浏阳西乡欧阳氏同宗,家父在世时,与欧阳家交好,我这次便是得欧阳世兄举荐。”

傍晚时分,船行至湘江古桑洲河段。此处江面开阔,夕阳坠山,江面泛着金红色粼粼波光。两岸远山,河中沙洲,渔人唱晚,洲上人家炊烟袅袅,白鹭倦飞归巢……如此田园美景,望之令人心旷神怡。从未到过此处的谭继洵站在船头,望着这壮丽河山景色,不禁轻声吟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是王勃的《滕王阁序》中诗吧?”坐在船头用脚踢水的子车武说道。

谭继洵惊讶:“小武读过滕王阁序?”一路行来,相熟了以后,他便唤子车武为小武。

子车武哈哈笑道:“我听九夫子吟诵过,九夫子喜欢吟诵此诗,听他吟诵得多了,便记住了几句。”

“不错不错,小武记性真好,缘何不读书了?”

子车英在船尾接话道:“他呀记性是不错,就是不爱读书,从小喜欢舞枪弄棒,好不容易压着读了几年便不干了。”

“哎,殊为可惜,读书首要的一个就是要记性好。”谭继洵叹道。

子车英笑笑,“谭先生,我们撑船的也要有记性,记性不好,不识人识货识水路,在这江上可活不长。”

“是啊,天下学问,岂独在书中。这江流走势,风云变幻,都是船家的学问。”谭继询闻言若有所思,感慨道。

子车英眼中闪过赞赏之色,这话说得实在,不浮夸。

“小武,你方才所言之九夫子是何人?”

“九夫子嘛,本姓许,他是我发蒙的老师,在兰关义学堂任教,去年府试中了秀才,他本满腹才学奈何时运不济府试考了九次才中,乡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九夫子,谭先生你到了兰关义学堂自会认识的。”子车武答道。

“哦,如此妙人谭某一定得认识。”

沐浴着夕阳行船,吹着傍晚凉爽的江风聊天,甚是惬意。谭继洵谈起他这些年在乡间教书的见闻,子车英也说起江上的趣事。说到兴处,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说来惭愧,”谭继洵忽然道,“我幼时家道尚可,父亲在时也曾请先生教我读书。后来父亲过世家道中落,才知生活之艰。这一路来,搭船不易,许些船家见我无钱,不肯搭载。唯有子车兄,不仅允我上船,还免了船资。”

子车英摆摆手:“谁还没个难处,我年轻时也曾得人相助,如今有能力,帮一把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看谭先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将来必成大器。”

谭继洵苦笑:“哎三十有一,仍是一介寒儒,家中温饱都混不到,何谈大器,实在愧煞。”

“谭先生切莫妄自菲薄,有志不在年高,九夫子与我年岁相当,比你年长上十岁,仍在孜孜不倦追求。”子车英劝慰道。

“是吗,谭某甚是敬佩,我当以九夫子为榜样鞭策自己。”

子车英望着前方沿岸农家升起的炊烟,“欧阳山长常说来义学堂读书的,不论贫富,只论向不向学。我看这世道,也该多些这样的地方。”

谭继洵点头,眼中闪光,“正是,子车兄说得太对了。若他日得志,必当兴学助教,使寒门子弟有书可读。”

夜幕降临,船抵兰关。子车英吩咐儿子和副手黄攸亭监督卸货,他先送谭继洵前往义学堂。夜色下,青瓦白墙的学堂在黑暗中静静矗立,院内仍有读书声传出。

得到禀报的山长欧阳攻玉出来会客,见子车英与谭继洵一同前来,颇为惊讶。

“老七与谭先生相识?”

子车英笑道:“山长,谭先生搭我的船从浏阳来,路上认识的。”

谭继洵上前深深一揖:“晚生谭继洵,见过欧阳山长。”说罢递上荐书和书信。

欧阳山长接过书信,却不看,“谭先生一路辛苦了,有劳老七了。”

“顺水之劳。”子车英摆手,“山长,人已送到,我要回去卸货了。”

谭继洵急忙一礼,“子车兄慢走,改日当登门拜谢兄长。”

“好说好说。”子车英笑着还礼,转身大步离去。

欧阳山长望着子车英的背影,对谭继洵道:“子车英是兰关商会船队的队长,虽非文人,却最敬重读书人。急公好义,一身武艺了得,在我们兰关云潭一带很有名声,你与他相识倒也是有缘。”

谭继洵站在义学堂门前,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心中甚是感佩。

西河码头的偶然相遇,或许会改变他的一生。而他不知道的是,多年后,他的儿子谭嗣同将会以惊世之举震动这个古老的帝国;而他也会官至湖北巡抚,始终不忘兴学助教之志。但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踏上新程谋生他乡的穷书生,怀着对未来的期盼与感激,来到了兰关这片热土。

子车英从浏阳回来的第二天,兰关镇下起了雨。雨水冲刷着麻石街道,却冲不散镇上弥漫的紧张气氛。

龙行甲被押往县衙已经两日,龙记商行及其仓库尽数查封,昔日热闹的铺面粘贴了刺目的封条。龙家上下乱作一团,龙夫人几次哭晕在府中,龙家的伙计们人心惶惶。好在二掌柜龙行乙颜笑萍夫妇竭力维持,才勉强稳住了阵脚。

上午,马有财正在吉运商行帐房查看近日的帐目,马吉运匆匆进来,低声道:“爹,陈锡泰和袁列本在外求见。”

马有财头也不抬,继续拨弄着算盘:“恩我知道了,让他们到后堂等侯,我一会就来。”

“不知父亲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马有财这才放下手中的帐册,缓缓道:“运儿,商场上没有永远的对手,今日可以是对手,明日也可能是盟友,得饶人处且饶人。”

后堂,陈锡泰和袁列本坐立不安。见马有财进来,二人急忙起身,满脸尬色。

“马会长,我等一时糊涂,受龙行甲蒙蔽,过去与你为难,还请会长恕罪。”袁列本抢先说道。

陈锡泰也连忙附和:“正是正是,龙行甲谎称有确凿证据,我信以为真,这才……唉!”

马有财在主位坐下,示意二人也坐,缓缓道:“二位掌柜在商会多年,应当知道商会的规矩,联名诬告,按会规当除名处置。”

陈锡泰面色一白,连忙站起躬身求情:“马会长,我并非存心与你作对,全是那龙行甲许利蛊惑于我,还请会长饶恕则个。”

袁列本也急忙求情。

马有财沉默片刻,扶起二人:“罢了,念在二位是一时糊涂,且未造成实际损失,这次就算了。不过……”

他语气转严:“需得罚银五百两,充作商会公费,二位可有异议?”

陈锡泰和袁列本连连点头:“无异议,无异议!多谢马会长宽宏大量!”

送走连声感谢的二人,马吉运不解地问:“爹,他们与龙行甲合谋诬告,为何如此轻易放过?”

马有财淡淡道:“龙行甲已倒,若是再抓着陈、袁等人不放,只会让人寒心。如今太平军压境,商会内部需要稳定,罚银五百两,既给了教训,又不至于结下死仇,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午后雨势渐大,马有财正在书房小憩,忽听得外面传来吵闹声。不多时,老戴来报:“老爷,龙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在门外求见。”

马有财忙起身:“快请进来。”

龙夫人一身素衣,形容憔瘁,带着两个孩子龙正生和龙爱生,一进书房就鞠躬行李:“马会长,求你救救我们龙家!”

马有财急忙拦住,连呼请起:“龙夫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龙夫人这才起身,泪如雨下:“外子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妾身不敢求马会长为他开脱。只是龙家上下几十口人,如今生计无着,两个孩子尚未成年,求马会长看在同乡之谊,给我们一条生路。”

龙正生龙爱生两兄弟也大礼参拜,马有财亦连忙扶起。

马有财看着母子三人,沉吟良久,方道:“龙夫人,马某与龙掌柜虽是竞争对手,但从不忍见其家小受难。这样吧,吉运商行可以收购龙记库存的布匹,按市价七成结算,足够龙家维持生计。”

龙夫人感激涕零,连连叩首:“多谢马会长大恩大德,正儿爱儿还不快谢过马伯父。”

“多谢马伯父!”龙正生龙爱生兄弟俩又行大礼。

马有财再度止住,送走龙夫人母子三人,马吉运忍不住道:“爹,龙行甲那样对你,你为何还要以德报怨?”

马有财望着窗外的雨幕,轻声道:“运儿,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今日我们善待龙家家小,他日若我马家遭难,或许也能得人相助。况且,龙行甲虽倒,但他在兰关经营多年,尚有馀党。我们如此处置,那些观望之人也会安心归附。”

次日,雨过天晴。兰关商会每月例行的茶会,这一次,与会众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以往。

马有财刚踏入厅门,原本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相迎,态度躬敬有加。就连一向态度欠奉的石三况,也主动上前打招呼。

“马会长,今日天气晴好,正是议事的好日子啊。”石三况笑道,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情。

马有财微笑还礼,在主位坐下。环视厅内,见袁列本和陈锡泰坐在角落,便主动招呼道:“袁掌柜、陈掌柜,请坐近些。今日正要与诸位商议朝廷加派剿匪饷银之事。”

二人受宠若惊,连忙移座向前。

茶过三巡,马有财正色道:“诸位,太平军西征已有年馀,湖广战火连天,湘北生灵涂炭,曾大人率子弟湘勇正激战于岳州,连战经年,粮饷军需告紧,巡抚衙门多方筹措仍有不足,晓谕地方,亟需我等商会出资筹饷,以早日剿平匪患,还太平于世。”

听闻官府又要筹饷,众人顿时交头接耳。

半晌,陈锡泰首先响应:“马会长,陈某愿捐银五百两,以供朝廷之需。”

有人带头,其他人亦开始捐款。袁列本和石三况更是主动提出愿捐银千两,以表忠心。一时间众会员纷纷捐银,多者千两,少者三百两,马有财身为会长,认捐两千两。

商会伙计正忙着登记,厅内一片嘈杂。这时,何文奇走了进来,面见忧色,他伸手示意打断众人:“马会长,各位掌柜,刚得到消息,龙行甲在狱中自尽了。”

满座皆惊,哎呀一片吸气之声。

马有财手中茶杯一顿,险些烫了手:“何时的事?”

“今日凌晨,据说是用衣带自缢。”

马有财沉默良久,“人死罪消。何大人,龙家的宅院和产业,官府不会查抄吧。”

何文奇说道:“这个不会,据县衙处理结果,罚银五千两,家小不论。”

会散后,将所得之捐银送至镇公所上缴入库,马有财回到家中,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

马吉运进来添茶,见他神色悲伤,便问道:“父亲可是在为龙行甲伤怀?”

马有财长叹一声:“虽说龙行甲是咎由自取,过去与我多有不睦,但毕竟是一条性命,也是兰关街坊,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我又岂能不悲伤。”

“父亲仁至义尽,不仅没有落井下石,还接济他的家小,已经很可以了。”

马有财摇头:“这并非仁德,而是安良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凭良心做事。今日我善待龙家,他人才会安心跟随。”

当晚,龙行甲尸体运回兰关,龙家设灵,满门缟素,一片悲声。马有财父子及一众商会成员皆去吊唁,子车英父子俩在龙家帮忙。马吉运唤了子车武到后门兰水河边说话,脚下兰水河水涨流急,水波湍湍,似是在应和着这人间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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