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日,龙行甲因走私鸦片和违禁私运粮食出省被捕的消息如惊雷般传遍兰关。市井哗然,商界震动,昨日还风光无限的商会副会长,今日已成阶下之囚。
二总一品兰亭茶楼,袁列本闻讯,手中茶盏“啪”地落地粉碎。他顾不得换衣,匆匆赶往龙记商行。四总龙记商行,只见门前围着一堆看热闹的街坊,店里伙计们惶惶不安,如丧考妣。
“袁掌柜你来了,快快有请!”龙记商行二掌柜龙行乙见了他如见救星,快步迎上。
“二掌柜现在什么情况?”袁列本问道。
龙行乙把住袁列本的骼膊,把他往里让,“袁掌柜里面请,咱们进屋说话。”
入得商行后院,厅堂落座,伙计奉上茶。
“袁掌柜,我大哥现已被押往县衙大牢了。”
袁列本手上茶杯一顿:“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否详细道来?”
“昨夜粮船在云潭竹埠港水域被官兵拦截,说是违反禁令私运粮食出省。凌晨即有官船至兰关,把我大哥带走了,二十船粮食也已全数没收。”
袁列本心生疑惑:“禁令?哪来的禁令?”
“说是省府即将颁布的禁粮令,说前方战事吃紧,严禁粮草药材外运……”
袁列本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心念电转之间,他恍然意识到,这是马有财设下的毒计——先故意泄露假消息,诱使龙行甲抢时间运粮,暗中派人通风报信让官府出面拦截查获。他越想越是心惊,如此老谋深算毒辣之计,是计出于他马有财本人还是背后另有高人?
“袁掌柜,现在如何是好?”龙行乙慌了神。
袁列本沉吟片刻:“你先稳住商行人心,绝不可自乱阵脚。我这就去找石三况打点衙门,他妹夫在县衙供职,想办法务必见到龙副会长。”
他刚要告辞离去,便见伙计引着石三况进来了。
“袁兄,龙二掌柜,我听说副会长他……是真的吗?”石三况显然刚才来得急,说话时有些气喘。
袁列本只好又坐下,龙行乙招呼伙计上茶,“石掌柜且请坐下说。”
三人落座,伙计奉茶后退出。厅中一静,龙行乙将情况简要说了一遍。石三况听罢,一拳砸在桌案上:“定是马有财那老贼陷害。那日缪冬生托运瓷器,我怀疑有人在船上做了手脚,又暗中举报让官兵拦查龙副会长的船队!”
袁列本面色甚忧:“说这些无用,如今最要紧的,是尽快打通关节,先见上一面龙副会长,打点一下确保他在狱中不受罪。另外,要想办法打点抚台衙门。”
石三况忙道:“我去云潭,我妹夫在县衙户房当差,我去找他。”
“好,”袁列本拉住他,“龙二掌柜准备些银两,我和你一起去,午时出发,悄悄地走。”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动。龙行乙取了千两银票交与石三况,午饭后,一品兰亭茶楼,石三况和袁列本从后门出,下到接龙桥码头,乘船赶往云潭县衙打点。龙行乙则在家主持龙记商行和作坊的一应事务,稳定人心。
云潭,县衙大牢阴暗潮湿,龙行甲独坐一间稍显干净的囚室。他肩伤未愈,加之牢中环境不好,面色有些苍白。但观其精神尚可,他神情镇定,仿佛身陷囹圄的不是自己。处变而不惊,有这种心态,属实让人佩服。
牢门吱呀打开,狱卒引着石三况袁列本进来。
“龙会长!”石三况见龙行甲如此模样,不禁鼻子一酸。
龙行甲微微一笑:“石掌柜来了,我龙记商行情况如何?”
“一切安好,二掌柜在打理。”石三况压低声音,“我已打点过狱卒,他们不会为难你。另外,我妹夫正在打点新到任的知县。”
龙行甲点头:“有劳石掌柜了。当务之急,是查清所谓省府禁令的真伪。若是假的,一切好说;若是真的……”他神色凝重,“我们必须证明,我对此并不知情。”
袁列本忧心道:“且不谈禁令一事,现在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走通抚台衙门的关系。”
龙行甲沉吟片刻:“袁掌柜,你还记得商会选举那日叶镇长宣布抚台大人的命令一事吗?”
“当然记得。”袁列本一愣,继而问道:“龙会长你的意思是你和抚台大人认识?”
“不认识,”龙行甲摇头:“那都是黄师爷所为,抚台大人根本不知道我。”
“那只有去找黄师爷了,龙会长你且修书一封,明日我与石掌柜去长沙。”
“好。”
不一会儿书信写好,袁列本收起。
龙行甲说道:“这批粮食,实则是运往安徽灾区的赈灾粮,并非走私贩卖。”
石三况惊讶道:“龙会长你咋不早说?”
“此事原本机密,是为防沿途关卡叼难。”龙行甲叹道,“如今看来,倒是弄巧成拙。”
袁列本想了想,说道:“若是赈灾粮,或可网开一面。”
龙行甲神色一端,不置可否。
二人正相谈间,狱卒在外高喊:“探视时间到!”
石三况匆匆塞给龙行甲一包银两和伤药,低声道:“龙会长保重,外面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龙行甲点头。
当夜,马有财家中。兰关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来了,便连曹变己、缪冬生等原先龙行甲的支持者也来了。
唐甲木说道:“想来龙行甲此番必无翻身之日了。”
马有财淡然道:“龙副会长作为我兰关商会的一员,触犯禁令,马某身为会长,也深感痛心啊。”
“哎,龙行甲之所以走到如今这个境地,与他好行险招的性格是分不开的。”缪冬生叹了一口气。
曹变己则冷笑一声:“龙行甲此人,与人合作表面和气,背后却要断人财路,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
在座众人议论纷纷,有痛斥龙行甲的,有摇头惋惜的,有聆听不语的。
众人正闲话间,管家老戴匆匆进来,在马有财耳边低语几句。马有财面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起身道:“诸位稍坐,马某有事失陪一会,稍后便回。”
“马会长有事我等就不多叼扰了,告辞。”
“马会长自去忙吧,我先告辞了。”
“告辞。”
……
众人见马有财有事要忙,便纷纷起身告辞,马有财让儿子马吉运送客。
马有财来到书房,一名黑衣人已在等侯。
“马会长,石三况袁列本等人正在四处活动,似乎要替龙行甲翻案。”
马有财点点头:“这个正常,出来混谁还没有几个人谁还没有一点关系呢,这些不足为虑。对了,省府衙门那边我们打听清楚了吗?”
“巡抚衙门已经打听清楚了,禁令三日后正式颁布,回溯至本月生效。龙行甲违禁运粮,证据确凿。”黑衣人回道。
马有财表示满意:“很好。龙行甲一倒,曹变己、陈锡泰和缪冬生之流便会彻底倒向我们。”
“不过……”
“不过什么?”
黑衣人有些迟疑道:“龙行甲运粮之事,似乎另有隐情。”
“哦?可曾探知到是什么隐情?”
“据外面传的消息,这批粮食实为运往安徽赈灾之用。”
马有财一怔,随即说道:“竟还有这等事,莫非是龙行甲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吧,你赶紧去查一下,到底是否属实。若果属实,那他这个案子就真有可能要翻转了。务必查探清楚!”
“好。”
黑衣人领命而去。马吉运送完客进来时,见父亲马有财兀自站在窗前沉思。
第二天下午,袁列本石三况见到了抚台骆大人的幕僚郭师爷。郭师爷这人有个优点,就是收钱就办事。他告诉石袁二人,所谓省府禁令,确有其事,但正式公文尚未下达,生效日期是五日后。
“也就是说,龙副会长运粮时,禁令尚未生效!”石三况惊喜道。
不等石三况高兴,郭师爷却又泼了他一瓢冷水:“石掌柜莫要高兴太早,我听说有人已上书巡抚衙门,要求将禁令生效日期提前至本月。”
袁列本心中一突:“郭师爷,这如何可能?”
“不是没有可能,而是很有可能。因为要配合前方曾大人剿匪,粮草不继又催得急。”
闻言石三况只觉一阵头晕,袁列本一把扶住他,两人拱手告退。郭师爷也不送,任二人离去。
回到通泰门内馆舍,两人四目相对,一筹莫展。
沉默良久,袁列本在房中来回踱步,一会儿后又忽然停下:“石兄,为今之计,只有去找那个人了。”
“哪个人?”
“按察使苗正春苗大人,他主管刑名。”袁列本目光闪铄,“去年他巡视到兰关,我参与了接风洗尘宴,与苗大人的亲信侍从相熟,那人是我姑妈的女婿。”
“太好了!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找咯。”石三况一听大喜,连忙起身。
两人打听到按察使苗大人府邸,经亲信侍从通禀后,看在亲信的份上,苗正春在书房接待了袁、石二人。
苗府书房烛火通明。年过五旬的苗正春听完袁列本的叙述,抚须沉吟。
“袁掌柜,此事棘手,不好办呐。”苗大人呷了一口茶,缓缓道。
“苗大人,我们龙副会长并非走私粮食,而是为了赈灾。”
“龙行甲运粮赈灾,可有凭证?”苗大人问道。
袁列本取出龙行甲交给他的书信:“这是湖北安徽士绅与龙副会长的往来信件,可以证实此事。”
苗大人接过信件,细看一番,沉吟良久,终于点头:“既然如此,老夫便助你们一臂之力。不过……”
“苗大人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
苗大人声音:“龙行甲出狱后,必须捐献五十船粮食支持老夫去常德赈灾,月初那边暴发洪水,百姓流离失所,急需赈济,奈何长毛攻打岳州长沙一带,战事紧张粮草匮乏,省府一直无力援济。”
袁列本当即应允:“赈济灾民这是自然,何况苗大人开口了,这五十船粮食我替龙副会长答应了。”
“恩,你们回去吧,此事我管了。”苗大人端茶。
袁列本石三况二人连声道谢,告辞而出。
云潭县大牢中,龙行甲望着铁窗外的一弯残月,心中思绪万千。他想起这几个月来与马有财的交手,自己每每落于下风,看来自己还是道行不够啊,还得多向对手学习学习。
正自思想间,狱卒送来晚饭,竟比平日丰盛许多,还有一壶酒。
“龙老板,这是马会长特意命人送来的。”狱卒说道。
龙行甲瞥了一眼酒菜,淡淡道:“拿走吧,龙某无福消受。”
狱卒见他不吃,便又端了下去。龙行甲心知,这是马有财的示威,也是试探。
夜深时分,牢门再次开启,一盏风灯,一个披着斗篷的神秘人闪身而入。
“龙副会长别来无恙?”来人掀开斗篷,昏黄灯光之下龙行甲瞧得清楚,来人竟是多日未见的缪冬生。
龙行甲不动声色:“缪掌柜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缪冬生压低声音:“龙掌柜,我是来救你的。马有财心狠手辣,欲置你于死地。只要你答应出狱后离开兰关,我便可替你周旋。”
龙行甲冷笑几声,讥讽道:“缪掌柜何时成了马有财的说客?”
缪冬生面色一变,尴尬道:“龙掌柜误会了,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龙行甲目光如刀,“那批瓷器里的鸦片,也是为我好?”
缪冬生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你,你是如何得知?”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龙行甲逼近一步,声音冰冷:“你回去告诉马有财,龙某行事,自问无愧于心。他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龙某接着就是。”
缪冬生仓皇离去,他来得突兀,走得也突然。龙行甲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昏暗的牢房中,铁窗烛影,静得可怕。龙行甲却不以为意,经过刚才这一出,他毫无睡意,索性铺开前日石三况袁列本悄悄送来的纸笔,就着油灯开始书写。
这场博弈,还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