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晨光初透,江雾未散。子车英驾船送马吉运去省城长沙,马有财还遣了两名伙计陪同。
将要午时二刻,到了长沙,子车英将船泊在长沙小西门码头。几人在码头一处酒家简单吃过午饭,留下一人看顾船只,子车英和两名伙计陪护着马吉运去省巡抚衙门。
到了北门内巡抚衙门,趁着等待马吉运办事的时间,子车英往离此不远的通泰门内培元桥走去。好不容易来一趟长沙,他想趁此机会去看一看住在长沙多年的十三弟子车阳。
离了巡抚衙门,子车英穿梭在长沙城内的街巷之中,街道都是石板街,初夏之日的午时,天气炎热,街市上行人寥寥,沿街的商肆旗幡恹恹地耷拉着,似乎在等风来再飘扬。
行到培元桥,子车英依着多年前的印象拐进一条街巷,在一家挂着“济安堂”匾额的药铺前停下脚步。铺门敞开,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约三旬的汉子正侧着身子踩在一条方凳上踮着脚整理药柜最上面一格的小抽屉。看身材颀长而略显单薄,正是十三弟子车阳。
“老十三!”子车英站在药铺门口,轻轻唤了一声。
那汉子猛地回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眉眼间与子车英竟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显秀气一些。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露出欣喜的光芒,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快步迎了出来:“七哥,你怎么来了。”
子车阳一把抓住子车英的骼膊,“快些请进,吃过午饭没有?我让伙计去炒几个菜来,巷口老潘家菜馆的味道不错。”
“吃过了,在小西门码头吃的。”子车英笑着被他拉进铺子,在靠窗的竹椅坐下,打量着这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铺面,药香扑鼻,“生意可还好?”
“还过得去,糊口罢了。”子车阳拎过茶壶,给子车英倒了一杯凉茶,又递给他一把蒲扇,在他对面坐下,“七哥,上回见你还是去年过年时在兰关老宅大哥家,一晃又是大半年了,你个大忙人今天咋有空来长沙了?”
“我今天是送马少爷来长沙的,趁此机会看看你。”
“哦七哥你这是送马少爷来的?能待多久?今日在不在长沙过夜?”
“送他过来办点事,估摸着要等上一两个时辰吧,不过夜,下午即返回兰关。”子车英端起茶杯,凉茶的清凉通过瓷壁传到掌心,“看你把这铺子打理得不错,越发理手了。”
“嘿,守着这点家业,不敢不用心。”子车阳笑了笑,随即又有些遗撼道:“还以为七哥你会在长沙过夜,想着留你宿一晚,咱兄弟晚上喝杯酒好好叙叙,也让启儿见见七伯父。他去塾堂上学了,要见晚才回。”
“老十三,以后有机会的,下次吧。”
“恩,七哥如今跑船了,不比以前打渔,出远门的机会多了也忙了。”子车阳喝了一口凉茶,接着道:“说起来,前几日收到大哥(子车云)托人带来的信,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不必挂心。二哥(子车雨)在云潭城的房子也复建好了,槟榔店的生意也很旺,还说明年想在长沙开间分号把小儿子子车柏分出去,要我看看长沙城里哪杂地段合适。”长沙方言,哪个、哪里之意)
子车英点点头,饮了口茶。他们这一支兰关子车氏人丁不算太旺,但兄弟们还算团结。长房之后此辈三兄弟,大哥子车云稳重,主持兰关祖业;二哥子车雨早年在县城云潭学徒做槟榔,后在云潭娶妻并定居云潭,开槟榔店多年,现已小有名气;而小弟便是这最小的排行十三的子车阳,他自小对医道有兴趣,跟着磨山道人学过几年道医,采过几年草药,十九岁那年一个人跑到长沙,先是在下河街药行当晒药制药的伙计,攒了一点钱和经验后,更在家族的支持下创起业来,在培元桥这开了这间小药铺,至今快有十年了。
“二哥就是想得远,敢想也敢干。”
“可不是嘛。”子车阳说道,“不过七哥你常在外面跑船,见识才广呢。这湖广上下的风物、人情,怕是没你不清楚的。”
“跑船不过是为生计奔波,风里来雨里去,也就那样。”子车英摇着手上的蒲扇,看着年轻的堂弟,“倒是你,在省城开店,接触的南来北往的人也多,见识亦不少,近来可有什么新时事?”
子车阳往前凑了凑,声音放低:“七哥,‘粤匪’太平军近来攻岳州甚急,巡抚骆大人调兵遣将,曾大人前几日刚挥师北上,前方战事吃紧,商路不通,粮食药材等紧要物资皆不准出也进不来,长沙城里物价已上涨了不少,老百姓的生活难呐。”
子车英闻言,眉头不觉蹙起。拜上帝教太平军势头正盛,长江以南数省早已被太平军所占,去岁西征与朝廷交灼战于湖广,早两个月才收复云潭,如今岳州仍被太平军占据,也不知曾大人等打不打得下,要是岳州战败,则长沙危矣,云潭、兰关跟着危矣。
“哎如今这时局,兵荒马乱的不知何日是个头。”
“是啊七哥,我等小民百姓就盼着平安过活,希望曾大人能早日剿平匪乱才好啊。”
子车英点头又摇头:“有朝廷和曾大人顶着,你我也无需多虑,若长沙不利,老十三你可别舍不得家业,要带着妻儿家小速速回兰关避乱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晓得轻重,七哥放心。”
“恩。”
兄弟俩一时沉默下来,只听得门外街市的嘈杂声和铺内小火炉上药铫子咕嘟咕嘟的轻响,药香愈发浓郁。
过了一会儿,子车阳象是想起什么,起身从里间拿出一个布包:“对了,七哥,这是我按古方自己配制的一些清凉油和避瘟散,江上蚊虫多,湿气重,你带在身边备用。还有这包,是给大哥和家里捎的,你回去时代我转交。”
子车英接过那药香馥郁的布包,心中一热。无论世道如何,这份兄弟间的牵挂总是真切的。他仔细将布包收好,拍了拍堂弟有些单薄的肩膀:“有心了,老十三你自己一个人在省城,诸事也要小心,照顾好自己和家小。”
“我省得。”子车阳点头。
日影西斜,阳光无遮无拦的明晃晃地照在青石板上。子车英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子车阳一直将他送到街口,看着堂兄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药铺。兄弟聚短离长,在这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的乱世中,下一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了。
当晚戌时末,子车英马吉运等人回到兰关。他们刚一回到兰关便听到了龙行甲白日在槠洲遇刺的消息,不由得很是吃惊。街坊议论纷纷,有传言说龙行甲一方怀疑是马会长派人干的,但坊间都不信。
发生龙行甲遇刺之事后,兰关商会内部气氛陡然一变,莫名有些紧张起来,支持龙行甲的商会成员们多少有点人人自危之感。
五总龙家,袁列本与石三况闻讯匆匆赶来探望。见龙行甲虽面色苍白但精神尚可,二人才稍松口气。
“简直是无法无天!”石三况怒声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必是马有财那老贼指使!”他脾气有点躁,容易发火,一点就着,人送外号“石三猛子”。他也是龙行甲的死铁。
龙行甲靠坐在床头,肩部伤口已包扎妥当,闻言微微摇头:“没有证据,不可妄言。那贼人下手虽狠,却留有馀地,似乎意在警告,非取性命。”
袁列本为人偏冷,他沉吟道:“龙副会长所言有理。我也不相信是马有财所为,现在明眼人都知道你和他相争,若是他下手,这太明显了。”
几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禀报:“老爷,马会长登门拜访。”
众人相视一眼,石三况冷哼一声,袁列本则使了个眼色,二人避入内室。
马有财带着两个长随进来,长随手中捧着人参、当归等补品。他面见忧色,快步走到床前:“龙副会长受惊了,竟有狂徒在槠洲行凶,真是不知死活!”
龙行甲勉强坐直身子:“谢马会长关心,些许小伤,不劳挂怀。”
马有财在床边坐下,“今日上午我已以商会名议书呈镇公所和县衙,要求官府彻查此事,还龙副会长一个公道。”他又降低声音,细声问道:“龙副会长往日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龙行甲心中冷笑,表面却平静:“龙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从未与人为仇,过去若有得罪人之处,也是无心之失。”
马有财叹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龙副会长是光明磊落不假,但人心难测,宵小之人不可不防。”他话锋一转,“不过,近来商会事务繁多,与洋行洽谈合作之事又不能拖,龙副会长又需养伤,不如将与洋行合作之事暂交马某打理?”
内室中,石三况闻言几乎要冲出来,被袁列本死死拉住。
龙行甲不为所动:“多谢马会长好意,这点小伤不碍事,与洋行的商议一直是由龙某负责,不便中途换人。”
马有财眼神一闪,旋即笑道:“既然如此,龙副会长好生休养,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马行甲让兄弟龙行乙和儿子龙正生送走马有财后,袁、石二人从内室走出。石三况怒气未消:“这老狐狸,分明是想趁机抢走与洋行的谈判权。”
袁列本一脸思索之相,“石掌柜,争权夺利是正常的,这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他转而对龙行甲说道:“龙副会长,我总觉得此事蹊跷。马有财虽与我们有隙,但行事向来谨慎,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手段。”
龙行甲点头:“我也觉得不象他的手笔,但若不是他,又是谁想挑拨离间?”
……
又过了一日,这天早上,曹变己刚打开店铺门,便见马有财的管家老戴走了过来,他心中不由一动。
“曹掌柜,我家老爷有请。”老戴拱手道。
“在哪?”
“曹掌柜请随我来。”
曹变己吩咐店里伙计几句,便随老戴来到二总仁里门茶馆。马有财正在雅间独自品茶,见他进来,也不让座,直接问道:“龙行甲遇袭,与你有没有关系?”
曹变己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你这是什么话,马有财你可不要污我清白,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马有财看着他:“我记得那日你知道龙行甲要搞木材生意后,你答应破坏他与洋行的合作。”
“我是答应过,但只是想找人在货船上做点手脚,绝不敢行凶啊。”有些激动的曹变己要冒汗了。
马有财沉吟片刻,语气稍缓:“我就是诈一诈你,看你啥反应。好了,”他踱步到窗前,“此事颇为蹊跷,若不是你又不是我,那是何人?”
曹变己气恼他刚才所为,愤愤而言道:“你一介会长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曹掌柜别生气了,请喝茶。”马有财提起几案小壶,给曹变己沏了一杯茶。
曹变己这才心里好过些,坐下喝茶。“会不会是龙行甲的苦肉计?”
马有财摇头:“不会。那一刀再偏半寸就伤到筋骨,龙行甲不会冒这个险,而且也没必要。”
曹变己“恩”了一声,又喝茶。
“与洋行合作之事,还是要破坏。但要做得干净,不能留下把柄。”
“我已经安排人手,在龙行甲的货船上做了记号。沿途关卡见到标记,自会严加盘查,延误他的交货日期。”
马有财这才露出笑容:“好!只要延误交货,洋行必会追究。到时我再出面斡旋,顺势接手这笔生意。”
两人又聊了一阵,便各自散去。
龙行甲遇袭的第三天,他便坚持到商会处理事务,与洋行派来的代表洽谈。
晚上,石三况过来。
“龙副会长,我刚得到消息,马有财正在暗中收购七总一带的货栈,似乎要扩大粮米行规模。”
龙行甲皱眉:“七总那边多是瓷器、茶叶商铺和仓库货栈,他收购这些做什么?”
“据说要改建仓库,囤积粮食。”石三况声音渐小,“奇怪的是,他收购的价格高出市价两成,那些铺主都抢着卖给他。”
龙行甲沉思片刻,忽然问道:“最近粮价可有波动?”
石三况一愣:“说来奇怪,夏粮刚收,近来粮价不降反升,马有财此时囤粮,实在反常。”
龙行甲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河堤下的兰水河,缓缓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马有财经商三十年,不会做亏本买卖。他高价囤粮,必然是有什么风声。”
正在这时,陈锡泰急匆匆进来,口里喊道:“龙掌柜不好了,我的货船在云潭被扣了,说是私运违禁物品。”
龙行甲与石三况对视一眼,均感意外。陈锡泰的平安车轿行向来守法,怎会私运违禁品?
“具体怎么回事?”龙行甲问道。
陈锡泰擦着汗:“船在云潭码头卸货时,官兵突然上来搜查,在一批瓷器中发现了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乌黑的块状物。
石三况拿起一块闻了闻,面色大变:“这是福寿膏!”(福寿膏,鸦片的雅称)
陈锡泰说道:“我从未见过此物,定是被人栽赃。”
龙行甲接过鸦片仔细察看,还嗅了嗅,“这是印度产的鸦片,价格不菲,栽赃之人还真是舍得下血本。”
“现在怎么办?”陈锡泰有些慌神,“货船被扣,车行声誉受损,若是官府追究,恐怕……”
龙行甲沉思片刻,忽然问道:“你的货船近日可曾载过陌生人的货物?”
陈锡泰摇头:“都是老主顾的货,知根知底……”他好象忽然想起什么,“噢对了,三日前,缪冬生曾托我运一批瓷器到云潭,说是急件,还亲自到码头监督装船。”
龙行甲与石三况交换了一个眼神。石三况道:“莫非是缪冬生做的手脚?”
龙行甲却摇头:“缪冬生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必要,恐怕背后另有其人。”
他走到书桌前,铺纸研墨:“我修书一封,你立刻送往云潭知县衙门。我与王县令有些交往,或可通融。”
陈锡泰甚是感激,接过书信便匆匆走了。
石三况忧心道:“龙副会长,此事恐怕只是开始。对方一计不成,必生二计。”
龙行甲目光深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我们也不能总是被动挨打。”他声音转小,“石掌柜,你在衙门可有可靠之人?”
石三况会意:“我妹夫在户房当差,或许能查到些消息。”
“好,你让他留意,近来可有关于剿匪饷银的新政。马有财反常囤粮,必与此有关。”
过了一天,石三况又来到龙府,带来一个惊人消息。
“查清楚了,”石三况声音亢奋,“省府确有密令,下月将大幅提高剿匪饷银额度,同时严禁粮食药材外运。马有财提前得知消息,他想囤粮居奇。”
“严禁粮食外销?那我与洋行的合作岂不是……”
“正是。禁令一下,粮食药材不得出省,龙副会长与洋行的合同无法履行,要赔巨额违约金啊。”
龙行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马有财不仅要发战争财,还要借此机会置我于死地。”
石三况急道:“现在如何是好?与洋行的合同下月就要交货,若是违约,龙老板你将损失惨重。”
龙行甲在房中踱步,忽而停下:“禁令下月才出,我们还有时间。”他眼中闪过决断,“石掌柜,你即刻联系陈锡泰,让他调集所有车船,我们连夜运粮!”
石三况大惊:“这可是违禁啊!”
“禁令未出,何来违禁?”龙行甲神色坚定,“况且洋行这批粮食是运往安徽灾区救命用的,于情于理都该通融。”
当夜子时,兰关官码头几盏灯火,龙行甲带伤亲自监督装船。二十艘货船满载粮食,趁着夜色悄然启航,顺湘江北去。
然而龙行甲不知道的是,远处黑暗中,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见船队离开,那人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匆匆向马府奔去。
“马会长,龙行甲中计了。”
马有财抚须微笑:“好,你去帐房领赏吧。”
“谢马会长。”
那人走后,书房内,马有财父子相坐。
“省府禁令即将下来,龙行甲私运粮食往外,这回他跑不了了。”
“爹,那他这批粮食……”
“粮食被官府没收后,自然会流入市面。到时我打点一番,稍高价购入。”
马有财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眼中光芒闪铄:“龙行甲啊龙行甲,这回看你如何翻身。”
夜风骤起,吹得窗棂格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