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财连任会长的消息,像夏日的热风一般,一夜之间吹遍了兰关镇的大街小巷。次日晌午,马府门前贺客不绝,商会成员、镇上士绅、各路商贾纷纷登门道贺,鞭炮声从已时一直响到午时末。
“恭喜马会长连任,马会长乃兰关商界擎天白玉柱,实至名归啊!”二总裕丰米行掌柜唐甲木拱手贺道。
马有财身着深蓝色长衫,站在大门口待客,闻言谦和地回礼道:“唐掌柜客气了,全赖各位同仁抬爱,马某人才得以继续为大家服务。”
站在一旁的马府管家老戴接过唐甲木送上的贺礼,引他入内就座。马府院内早已摆下十馀桌酒席,席上已经坐了不少宾客,与马有财相善的商会成员士绅乡贤等大都来得早,大家坐着饮茶聊天,院内好不热闹。
子车英带着儿子子车武一早就过来了,他不单是来道贺的,还看看有什么活他可以帮着干的。结果马吉运少爷不让,说请了帮佣,不需帮忙,请他父子俩席上就座,等着吃席就行,子车英只得依了。
马吉运忙着接待,也留意着每一位来客的神情。他去岁腊月成亲,堂客曹玉娥现已身怀六甲五个月了,望着堂客一天天见长的肚子,即将为人父的十九岁的他变得成熟了许多,眉目间已有了几分其父的沉稳。马吉运注意到,与龙行甲走的近的商号一个还没到。
“爹,龙掌柜、曹掌柜和缪掌柜等人怕是不会来了。”
听了儿子的话,马有财面色不变,只微微点头:“他们来与不来不必在意,来了欢迎,不来亦由他。”
“恩。”
父子俩正说话间,门外一阵脚步声,只见龙行甲带着两个伙计大步走来,伙计肩上挑着贺礼。
“马会长,恭喜恭喜!”龙行甲声音洪亮,满面笑容地走上前来,“家中事务有些忙,来迟了些还望海函。”
马有财脸上堆起笑容拱手还礼:“龙掌柜太客气了,快请里面就坐。”
龙行甲却不急着进去,反而凑近一步,放低声音道:“马会长,昨日选举之事,龙某亦不知情,我也没想到官府会唱这么一出,还望马会长不要介怀才好。”
“龙掌柜言重了,马某岂敢介怀,以后商会事务有龙掌柜协助,马某松快不少,求之不得呢。”马有财神色平和。
“马会长雅量。”龙行甲闻言哈哈一笑,眼中神色一闪而过,“协助马会长是龙某本分,龙某自会用心。噢对了,听说贵号‘和升昌’近日又有一批江西夏布到货,品质极佳,不知可否让龙某先睹为快?”
马有财心中明了,龙行甲这是借机试探他日后是否会利用会长职权在生意上打压对手,便笑道:“龙掌柜消息灵通。不错,前日刚到了一批上等夏布,龙掌柜若有兴趣,明日我便让伙计送几匹到贵号。”
“岂敢劳烦马会长,明日我亲自去贵号拜访。”
“好,就依龙掌柜。”
得了马有财的话,龙行甲笑着拱手入内。
马吉运瞅着龙行甲的背影,眉头微皱:“爹,他这是来示好的?”
马有财轻轻摇头:“他是来试探我虚实的,不必管他,咱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午宴过后,宾客渐散,马有财回到书房。
“爹,今日龙行甲虽表面道贺,但我看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龙行甲世居兰关,人缘深广,去年入会,今年便得提名,昨日选举,他得了四成选票便可见一斑。”
“往后他若有所动作,我们该如何应对?”
马有财沉吟片刻:“以静制动。你记住,在商场上,先动者往往先露破绽。”
正说话间,管家老戴敲门进来:“老爷,叶镇长来了,说是私人拜访。”
马有财与儿子对视一眼,均感意外。叶得水身为镇长,今日白天宴会他并没有来,此时却私下造访,必然是有事。
“快请。”马有财起身整理衣冠,迎了出去。
不多时,叶得水便装简从,从后门被引了进来。一进书房,他便笑道:“马会长,昨日选举现场,本镇也只是依令行事,并非针对哪个人。”
“叶大人言重了,马某明白,绝无他想。”
叶得水颔首,“今日你这府上好不热闹,我这一镇之长,实在不便在公众场合过于亲近哪一方,只好此时私下道贺了。”
马有财会意:“叶镇长用心良苦,马某深表感谢!”
叶得水落座,马有财亲自斟茶。
叶得水抿了一口茶,“马会长,今日我来,一是道贺,二是有一事相告。”
“叶大人请讲。”
“昨日选举结束后,龙行甲便轻衣简从去了云潭,拜见了王县令。”
马有财眉头微蹙:“可知所为何事?”
叶得水声音转低:“据县衙传过来的消息,龙行甲向王县令提出,商会会长一任五年太长,建议改为三年一任,且应增设两名副会长,分权制衡。”
马吉运闻言,忍不住插话:“叶大人,这分明是针对我父亲而来!”
马有财抬手制止儿子,平静相问:“多谢叶大人告知马某此事,不知王县令如何回应?”
“王县令未置可否,但收下了龙行甲的一份‘厚礼’。”叶得水意味深长地说,“马会长,龙行甲这是明的不成来暗的,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马有财沉吟良久,方道:“多谢叶镇长提醒。马某既已连任,自当以商会大局为重,不会因私害公。”
叶得水点头:“马会长为人,叶某自是晓得,如何行事,你自己斟酌。我不多坐了,告辞。”
送走叶得水后,马有财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百年桂花树,久久不语。
“运儿,”良久,他终于开口,“明日你去查查,龙记布行最近有什么大动静,龙行甲如此急切地去求见王县令,必有其缘故。”
两日后,马吉运带回消息。
“父亲,打听清楚了。龙行甲上月从汉口洋行订购了一批弗朗西棉纱,数量很大,几乎是龙记布行半年的进货量。据说是通过一个英吉利国洋行买的,价格比市价低两成。”(弗朗西,法兰西、法国的音译)
马有财眼中精光一闪:“低价弗朗西棉纱……他哪来的门路?”
“据说他与那个英吉利洋行的买办有远亲关系。”马吉运说道,“而且,他还在槠洲镇买下了马家河罗家的一处旧仓库,面积不小。”
马有财起身在书房内踱步:“这就说得通了。龙行甲想借副会长职权,为这批棉纱打开销路,甚至可能想拢断兰关、槠洲的棉纱市场。”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若是让英法等国棉纱大量涌入,镇上几家纺纱作坊怕是马上就要倒闭。”
马有财停下脚步:“明日你去通知商会各位理事,三日后召开理事会议,商讨迎接新任云潭知县事宜。”
马吉运一愣:“新任知县?王县令不是已上任两年了吗?”
“今日刚得的消息,王县令调任岳州,新任知县不日即将到任。”马有财淡淡说道,“龙行甲的马屁,怕是拍错了地方。”
次日,马有财前往南岸徐家湾拜访老举人徐文藻。徐文藻上次的条件就是让马有财关照自家一个侄儿,他侄儿经营一家油坊,现欲进入布行,想请马有财带他入行。
徐老爷子精神矍铄,听完马有财的来意,捋须笑道:“有财啊,你如今已是连任会长,何须对龙行甲如此忌惮?”
马有财躬敬道:“俆老,马某非是忌惮,而是忧虑。西洋棉纱若大量涌入,短期内或可使布价下跌,但长远来看,国内纺纱业必将受损。且洋货冲击市场,恐将导致诸多纱厂作坊破产。”
徐文藻连连点头:“你有此远见,不愧是兰关商界翘楚。不过,龙行甲既已购进大批棉纱,断不会轻易罢手。”
“正是如此。晚辈想请老爷子出面,在商会中倡议订立一条新规——凡大宗洋货入市,需经商会半数以上成员同意,以免冲击本地市场。”
徐文藻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此举甚妙。既不直接与龙行甲冲突,又可制约他的行动。”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光有此规还不够。龙行甲必会拉拢曹变己、缪冬生等人反对。”
“晚辈已有对策。”马有财微笑道。
……
从徐文藻家回来,马有财又去了平安车轿行。
陈锡泰见马有财亲自到访,颇为意外,忙迎入客堂就座。
“马会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陈锡泰亲自斟茶,神态淡然。
马有财也不绕弯子:“陈掌柜,听说贵号近日承接了龙记布行的大量运输业务?”
陈锡泰面色微变,干笑两声:“这个……龙掌柜确实委托我运送一批货物。”
“是从槠洲码头到他新买的仓库吧?”
陈锡泰手中的茶壶微微一颤:“马会长果真是消息灵通。”
马有财从袖中取出一纸契约,推至陈锡泰面前:“这是我吉运商行和雷打石石灰窑业合社未来一年的货运契约,运费比市价高一成半。唯一的条件就是,平安车轿行不得承接任何洋货运输业务。”
陈锡泰接过契约,仔细看了起来,眼中渐渐放出光来。吉运商行是兰关镇最大的商号,雷打石石灰窑合社也是云潭县最大的石灰窑厂,一年的货运量极为可观,高出市价一成半的运费更是诱人。
“马会长,这……”陈锡泰面露难色,“可是龙记那边,我已经订了契约……”
“违约金的数额,吉运商行可以承担一半。”马有财淡淡地说道。
陈锡泰沉吟良久,终是咬牙道:“好!就依马会长!”
和陈锡泰达成协议后,马有财又陆续拜访了几家与龙记有业务往来的箩脚行。待到日落时分,龙行甲那批法国棉纱的运输渠道,已被马有财悄然切断大半。
当晚,马有财将马吉运叫到书房。
“明日你亲自去一趟云潭县城,拜访即将离任的知县王大人,递上我的拜帖和这份礼单。”马有财递过一封精致的拜帖和一张红纸。
马吉运接过,只见礼单上列着些文房四宝、地方特产,并不特别贵重,却十分得体。
“爹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有,你顺道去一趟县衙户房,使些银子,不要怕花钱,查查龙记布行近一年的税银缴纳情况。”
“爹是怀疑龙行甲在税银上做手脚?”
“龙行甲为人精明,生意做得这么大,税银却缴纳得与之体量不甚相符,这本就可疑。”马有财道,“他既然攀上了王县令,难保没有暗中得些方便。”
次日晚上,马吉运赶了回来。
“爹,果然不出您所料,龙记布行去年有两批大额交易未在税单上体现,至少逃税五百两!”
马有财并无喜色,反而皱眉:“这么少?”
“还有,”马吉运小声说道,“龙行甲准备在江西赣州开设一处分号经营木材生意。”
马有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这倒是个新情况。曹变己可知此事?”
“应该还不知道。我是从县衙师爷那里打听到的。”
马有财沉吟片刻:“好,明日我去一趟曹府。”
曹变己的喜安居家具木业位于兰关镇一总燕窝里,店面后方连着大片木工作坊和仓库,规模甚大。次日晌午,工匠们正在忙碌,锯木声、敲打声不绝于耳。
曹变己听门房说马有财突然到访,颇为意外,忙迎入客厅。
“马会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曹变己吩咐上茶,语气不冷不热。
马有财不以为意,饮了一口茶,悠然开口:“听说曹掌柜近日与龙掌柜合作,准备从赣州进一批木材?”
曹变己面色微变:“马会长消息好灵通。”
“曹掌柜可知,龙掌柜正计划用那批法国棉纱的利润,在赣州开设一家分号专营木材生意?”
曹变己手中茶杯一顿:“此话当真?”
“曹掌柜若是不信,可派人去赣州打听打听。龙掌柜半月前已派其亲信龙五前往赣州,筹备开设分号事宜。”
曹变己脸色阴沉下来。他与龙行甲合作时日虽然不长,但也深知龙行甲野心勃勃,若真如此,分明是要抢他曹家的木材生意。
马有财见他变色,知道火候已到,便起身告辞:“曹掌柜事务繁忙,马某不便多扰,先行告辞。”
离开曹府,马吉运忍不住问:“刚才爹为何不趁势拉拢曹变己?”
马有财摇头:“曹变己生性多疑,若我们急于拉拢,他反生戒心。今日种下怀疑的种子,让它自行生长即可。”
果然,马有财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曹变己便派人四处打听龙行甲在江西的动向。而此时的龙行甲,正为运输渠道接连被中断而焦头烂额,全然不知盟友已生异心。
三日后的商会理事会议上,马有财提出的“洋货入市需经商会同意”的新规,在曹变己的反水和徐文藻的支持下顺利通过。龙行甲虽极力反对,但孤掌难鸣,只得暂时忍下。
会后,龙行甲拦住了正要离开的马有财。
“马会长真是好手段。”龙行甲皮笑肉不笑地说。
马有财神色如常:“龙掌柜何出此言?”
龙行甲冷笑:“马会长心知肚明,又何必惺惺作态。”
“商会是大家的商会,马某作为会长,自然要为大家考虑,更要为兰关父老乡亲着想。”马有财平静回应。
龙行甲眯起眼睛:“你阻得了我一时,难不成还阻得了我一世?龙某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咱们来日方长,且走着瞧咯。”说罢,不待马有财回答,转身便走。
马有财也不是吃瓜落的主,扬声喊了一句:“走着瞧便走着瞧,龙老板有啥招马某接着便是。”
望着龙行甲离去的背影,马吉运低声道:“爹,他这是公然挑衅了。”
马有财掸了掸衣袖,轻笑一下:“无妨,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是夜,龙家书房内,龙行甲请来缪冬生,两人密谈至深夜。跳跃的蜡烛光照下,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曳。外面夜色涌动,黑暗的夜空中星星一眨一眨的,也似乎闪铄着算计。
“马有财这一招,着实狠辣。”缪冬生捻着胡须,眉头紧锁,“不仅断了你的运输渠道,还拉拢了曹变己,如今又立下这新规,我们日后举步维艰啊。”
龙行甲冷哼一声:“他马有财以为赢定了,殊不知我早有准备。那批法国棉纱,我已找到新的运输途径。”
“哦?”缪冬生眼睛一亮,“新的运输途径?缪某想不出还有哪方途径”
“嘿嘿,我通过汉口洋行买办,已联系上长江漕帮的人。”龙行甲压低声音,“他们愿意承接这批货的运输,价格虽比市价高两成,但稳妥可靠,以漕帮的实力,绝无闪失。”
缪冬生惊讶:“漕帮?龙掌柜,我曾听闻,长江漕帮那些人可是……”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龙行甲打断他,“况且,我与漕帮二当家已有约定,只要这批货顺利出手,日后还有合作机会。”
缪冬生仍有些尤豫:“与漕帮牵扯,风险不小啊,不知是福是祸。”
龙行甲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马有财逼人太甚,也怪不得我走这一步。况且,我还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龙行甲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帐册:“这是和升昌近一年的暗帐,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到手。”
缪冬生接过翻看,越看越是心惊:“这……和升昌竟然暗中经营私盐?”
“不错。”龙行甲冷笑,“马有财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却干着不法的勾当。若将此帐册公之于众,他不仅会长之位不保,恐怕还要吃官司!”
缪冬生合上帐册,面色凝重:“龙兄,此事关系重大,即便揭发,人家也可以反告你是以假帐诬陷,还需从长计议。况且私盐生意牵涉甚广,若贸然揭发,恐引火烧身。”
龙行甲点头:“这是自然。我打算先将帐册抄录一份,找人送往省城,托关系递到盐法道衙门。待时机成熟,再一举揭发。”
“那现在……”
“现在,”龙行甲眼中闪着寒光,“我们先静观其变。马有财断我财路,我必要他付出代价!”
就在龙行甲与缪冬生密谋的同时,马家书房内,马有财正与儿子马吉运对坐奕棋。
“父亲今日在理事会上,为何不乘胜追击,将龙行甲彻底压制?”马吉运落下一子,说道。
马有财凝视棋盘,缓缓道:“赶尽杀绝,必遭反噬。龙行甲在兰关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若逼得太紧,他狗急跳墙,反为不美。”
“可是今日看他离去时的说辞,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马有财微微一笑:“他自然不会。所以我们要早作准备。”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明日我让子车英陪你去一趟省城,你将这封信交给巡抚衙门的黄师爷。”
马吉运接过信:“这是?”
“龙行甲那批英国棉纱,来路不正。”马有财低声道,“徐老爷子通过上海的朋友打听,那家洋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法国棉纱,实则是印度产的低劣货色,且未经海关报税,是走私货。”
马吉运震惊:“走私货?爹,徐老的消息可信吗?”
“可信。”马有财点头,“消息来路你不要管,只要知道可信即可。龙行甲以为通过漕帮运输便可瞒天过海,却不知漕帮内部也有我们兰关的人。”
“漕帮有我们兰关人,是谁?”
“你现在还无需知道。”
“哦,那这封信是……”
“举报信。不过不是以我的名义,而是以一个‘关心商会名誉’和朝廷利益的士绅身份写的。”马有财意味深长地说,“龙行甲既已走上邪路,我们只好助他一把了。”
马吉运小心收好信件:“孩儿明白了。”
马有财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轻声道:“商海浮沉,最忌利欲熏心。运儿,你须记住,无论生意做得多大,邦本不能忘,桑梓不能害。”
马吉运躬敬应道:“孩儿谨记父亲教悔。”
窗外,不远处,兰水在黑暗中静静流淌,江面上渔火点点。这座因商业而繁荣的古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宁静。然而在这宁静之下,商会内部的暗流悄然涌动,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蕴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