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东方初见鱼肚白,沉睡一夜的兰关镇已然苏醒了。总有各种因为生计的人而早起,打渔的,打豆腐的,做早点的……他们不得不早起,为了一天的生计。
今天是商会换届选举公推下一任会长的日子,三总火宫殿斜对门的兰关商会小院内,昨日下午就早早搭好了彩棚、木台,棚内摆设着香案和财神及关圣帝君神象。按照民俗老规矩,商会选举采用“投豆法”——每位商会成员和有资格的士绅名流荣誉会董,各领取一粒红豆和一颗黑豆,红豆表支持,黑豆表反对,投入候选人名下的瓷碗中。投豆计数定结果,得红豆数多且票数过半者胜,出任下一届会长。请德高望重的士绅贤达监票,投豆全程由镇公所派员监督并公证。
辰时未到,火宫殿外沿街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和各商号的伙计。小贩们趁机兜售时令水果瓜子花生等,气氛有如庙会般热闹。细心的人会发现,人群中混着不少尖起耳朵眼神飘忽的小厮,那是各家商号派来打听动静的耳目。
辰时一刻,马有财带着儿子马吉运,父子俩身后跟着两个长随,来到商会。马有财身着绛紫色团花缎面长衫,胖脸上挂着笑容,他刚一进入院中,几位米行掌柜便迎了过来,马有财笑呵呵地与人一一打招呼。他虽面色如常的与到场众人寒喧着,时而爽声大笑时而谦逊连连,却也难掩眼角的一丝疲惫。昨日与徐文藻相谈至夜深,虽然得到对方支持,但徐文藻提出的条件让他隐隐不安。
“马会长今日气色甚佳,连任必是板上钉钉了。”八总江瑞安瓷器行的掌柜缪冬生凑过来奉承道,脸上堆满笑容,仿佛前几日他与龙行甲暗通款曲的事从未发生过。
马有财心中冷笑,面上却亲热地拍拍缪冬生的肩膀:“借缪掌柜吉言,若马某幸得连任,日后商会事务,还需缪掌柜多多支持咯。”
“哈哈,那是自然,缪某定唯马会长马首是瞻。”缪冬生哈哈笑道。
院中众人寒喧之际,外头忽然一阵骚动,随即便见龙行甲同着曹变己、陈锡泰等十馀人气势昂扬而来。龙行甲今日穿着一件朴素的青缎长衫,与马有财等一众商会会员的华服形成鲜明对比,反倒显得格外醒目。
“龙某来迟,诸位海函。”龙行甲拱手环礼一周,举止从容。
“呵呵,龙老板来得正是时候。”有人出声说道。
趁着龙行甲与人寒喧之际,马有财瞟眼注意到,跟随龙行甲一同而来的十馀人中,除了已知站队龙行甲的曹变己、陈锡泰二人,还有几位原本态度暧昧的会员,包括甘塘坡袁记酱园老板袁列本和二总一品兰亭茶行的东家石三况。他心中顿时一沉,这几人何时被龙行甲拉拢过去的?
兰关商会倡建元老、年过七旬的太真芝药材行老板彭火田老爷子主持仪式,他颤巍巍地点燃三炷清香,拜了财神赵公明和关帝老爷神象后,敲响铜锣,宣布选举开始。
按贯例,先是请镇长讲话。新到兰关任职才三个月的镇长叶得水,施施然登上昨日临时搭建的木台,简短的讲了几句场面话便下来了。
“按照大会仪程,下面请现任会长、吉运商行的马有财掌柜述职。”彭火田老爷子“噃”地一声敲响铜锣。
马有财走上木台,从袖中取出一卷册本,开场白之后,开始细数自己任内的成绩:平抑米价、配合县衙及镇公所协调商税、组建船队,捐资修缮码头和李公庙、筹建育婴堂……林林总总,桩桩件件,每一项都引得台下阵阵掌声。
龙行甲沉默地坐在前列座位,和旁人一样静静地听着,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当马有财提到“与官府保持良好关系,为商户争取利益”时,他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述职完毕,彭火田老爷子又请其他候选人上台发言。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曹变己、林记木业林展癸两人都谦让地发言表示自己“能力不足、力有未逮”,潦潦讲了几句便下来了。把表现的时间留足给了龙行甲。
轮到龙行甲了,他龙行虎步的昂然登台,团团一揖后,开口说道:
“叶大人、何师爷、诸位前辈、各位商会同仁,龙某虽世居兰关,但因为某些原因去年才添加商会,资历浅薄,本来没有竞选会长的想法,但奈何一众同仁的抬爱。”龙行甲声音洪亮,不但院内,便连院外都能听见,“……然而时局维艰,粤匪肆虐,我辈商人若固步自封,恐难在这乱世中立足。”
他环视台下,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确实,马会长劳苦功高,龙某十分敬佩。但如今商路阻塞,洋货涌入,旧有的商道模式已难适应。龙某不才,愿带领商会开拓新商路,与汉口、上海乃至洋人直接贸易,让我兰关商号走出江南,通达四海!”
他这一番豪情壮志的话音刚落,台下顿时议论纷纷。老派商人多摇头不已,言语之间多说世道不宁当以稳字为先;年轻商贾却面色兴奋交头接耳夸赞龙行甲有想法有魄力敢想敢干,皆言创新才有前途,因循守旧只会死路一条。新老两派各说各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马有财听着周围的议论声,脸色阴晴不定,龙行甲这番话明显是针对他守成持重的经营理念来开炮的。
“空口白话,谁不会说?”在座人群中立时便有人高声质疑,“龙老板说的轻巧,与洋人贸易风险巨大,岂是儿戏!”
龙行甲不慌不忙,回道:“郁掌柜问得好,不过龙某决不是无的放矢,我已与汉口怡和洋行达成初步合作意向,只要我当选会长,洋行愿在兰关设立采购点,优先收购我兰关商会会员的商品和货物。”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哗然。就连马有财也有些震惊,他万万没想到龙行甲竟真能与洋行搭上关系。
曹变己适时出声助拳:“各位同仁,龙掌柜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我喜安居的家具已通过龙掌柜牵线,获得了洋行订单。若此举成功,兰关各家商号均可受益!”
现场气氛顿时转向,不少中立会董交头接耳,看情形显然已被打动。马有财见状不妙,向着一人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
一直沉默的长丰米行掌柜唐甲木突然起身发问:“龙掌柜与洋人合作自然是好,但请问如何应对官府态度?近来传闻府台大人对洋货涌入颇为忧虑啊!”
有不少人暗暗点头,唐甲木问的这个问题十分刁钻,直接点出龙行甲计划的软肋。众人目光又转回到台上的龙行甲身上,都想听他如何作答。
龙行甲微微一笑,丝毫不慌:“唐掌柜消息灵通。不过龙某前日刚去拜见过知县大人,县太爷明确表示,只要合法合规经营,官府乐见兰关商业繁荣,不会添堵。”
马有财心中不由一震,龙行甲何时与知县大人搭上了关系?他不由得看向坐在贵宾席的叶得水,只见叶镇长面无表情稳的一匹,看不出一丝端倪。
龙行甲说完,院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待龙行甲走下台来落座后,彭火田老爷子又敲了一声锣响,喊道:“进行下一仪程,下面请各位会员和荣誉会董们开始投豆!”
又是一番交头接耳议论之后,众会员会董们依次上前在前排一高桌上摆着的两个盆中取了豆子,走向香案上并列摆放的四个青花瓷碗——左边第一个碗底压着马有财的名帖,最右边那个碗底压着的是龙行甲的名帖,中间两个碗是曹变己和林展癸两人的。投豆时有两名商会伙计拉起一张帷幕,投豆人逐个进去投豆,帷幕外是看不到投豆人到底是投给谁碗里的。
整个过程别具一格,只有豆子落入碗中的清脆声响。马有财和龙行甲在前排分坐两端,两人神色看上去都很平静,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手心冒汗了。
投豆完毕,由德高望重的老举人徐文藻唱票,镇公所师爷何文奇监票记录。计豆时,院中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徐文藻手上。
徐文藻缓缓将马有财的碗端出,当众清点:“马有财,红豆,二十六粒;黑豆,十粒。”
马有财心中一沉,会员会董一共四十八人,有五人因故未到,实到四十三人。他的支持率刚过六成,比他预想中的要低。
接着清点曹变己的,“红豆一粒,黑豆九粒。”
“林展癸,红豆一粒,黑豆八粒。”
唱到龙行甲的碗:“红豆,十五粒。”停顿片刻,徐文藻呷了一口茶,继续道,“黑豆,十六粒。”
计豆结果一出,现场顿时骚动起来。按照规矩,马有财得票过半,应当连任会长。但龙行甲能在短短一年内获得十五票支持,已是大大超出众人预料。
支持马有财的一众会员们爆发出欢呼声,纷纷离座过来向马有财表示祝贺。龙行甲坐在座位上没动,一阵面色变幻后,终是起身朝马有财拱了拱手:“马会长,恭喜了。”
在场之人都以为今日商会选举之事尘埃落定了,彭火田老爷子正欲敲锣宣布散会时,刚才一直沉默的镇长叶得水忽然起身,咳嗽一声,朗声说道:“且慢,本镇有事要说。”
全场顿时又安静下来,皆莫名地看向镇长大人。叶得水缓步走到台前,扫视众人:“本镇有一事宣布,接巡抚衙门谕令,为剿匪饷银事,特命兰关商会增设副会长一职,协助会长办理饷银摊派事务。副会长人选,不经选举,由朝廷从商会会员中指定。”
众人愕然,静听镇长下文。
叶得水顿了顿,目光落在龙行甲身上:“鉴于龙行甲掌柜与汉口洋行熟悉,有望通过洋人开辟新的商路,巡抚骆大人亲自点名,由龙行甲担任兰关商会副会长。”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顿时震惊全场。马有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副会长虽地位低于会长,却是巡抚亲自指定的,今后在商会中不容小觑。
龙行甲也略显意外,但很快恢复平静,上前躬身道:“谢过抚台大人,谢过叶大人,龙某定当竭尽全力,辅佐马会长,办好商会事务。”
马有财强压心中不快,他很快认清了形势,面上佯笑道:“有龙副会长相助,马某今后松快多了。”(松快,兰水一带方言,就是轻松的意思)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分明是官府玩的平衡之术。会长与副会长分属不同阵营,日后商会有得热闹了。
选举结束,人群渐渐散去。龙行甲被一群年轻商贾围住祝贺,两个长随护着马有财父子离开。二人错身而过时,目光一瞬交汇,也不知对方心中想些啥。
瞅着马有财离开后,曹变己凑近龙行甲,低声道:“龙副会长,恭喜了!”
“哎这算啥喜?”
“虽未如愿,但这个结果也不错咯,龙副会长。”
龙行甲望了望马有财远去的背影,微微摇头:“戏才刚开场。马有财不会甘心权力被分走,必会反击。”
陈锡泰愤愤道:“今日选举肯定有诈!我明明联系了十八人支持龙老板,怎么只有十五票?”
龙行甲淡淡道:“有三粒红豆,恐怕在最后一刻变了主意。这也提醒我们,在兰关,马有财的根基比想象中要深。”
马有财一回到家中,便摔了茶杯:“好个叶得水!好个龙行甲!居然联手摆了我一道!”
马吉运劝道:“爹,副会长虽由官府指定,但实际权力还是在您手中,我们可从长计议。”
“儿啊你这就不懂了,这分明是官府要削弱我在商会的权力!龙行甲有洋行背景,巡抚想通过他打通与洋人的关系,又怕尾大不掉,所以才让我这个地头蛇压着他。”
他踱步片刻,忽然停下:“去请罗世春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夜幕降临,龙家院中却是另一番景象。曹变己、陈锡泰等十馀人齐聚一堂,举杯相庆。
“虽未夺得会长之位,但龙兄得官府指定为副会长,也是一大胜利!”曹变己举杯道。
龙行甲却比较冷静:“诸位切莫大意。今日叶镇长宣布消息时,马有财眼中寒芒一闪而过,我担心他不会善罢甘休。”
陈锡泰拍案道:“怕他作甚!如今龙兄是巡抚亲点的副会长,他敢怎样?”
龙行甲摇头:“强龙不压地头蛇。马有财在兰关经营三十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压低声音,“当务之急,是尽快与汉口洋行落实合作,拿出实绩站稳脚跟。”
龙家宴饮之时,马家马有财书房中,他正与罗世春在密谈。罗世春是七总罗记陶瓷行的掌柜,他和缪冬生是竞争对手,他也是马有财的远房老表。(罗世春是马有财已故母亲的姨表姐的儿子)
“龙行甲与洋行的合作,必须破坏。”马有财面色阴沉,“世春你在汉口有门路,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罗世春闻言一惊:“老表,这,这可不好办呐,搞不好是要吃官司的。”
马有财冷笑:“放心,出了事有我担着。事成之后,兰关的瓷器生意,全归你拢断。”
罗世春尤豫片刻,最终咬牙点头。
窗外,夜色渐渐深沉。兰关镇表面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明白,会长之争虽告一段落,而真正的权力博弈才刚刚开始。
湘江依旧奔流不息,如同这乱世中的权谋暗流,永不停歇。而远在省城的巡抚衙门里,一盏灯笼下,师爷正在向巡抚汇报:
“大人,叶得水已照您的意思行事,兰关商会的棋子已经布下,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收网。”
巡抚骆秉章轻轻放下茶杯,目光深邃:“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