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船队移舟到大埠桥码头装载货物,装货之时,子车英想起老伙计张何什还有五堂嫂陈三妹之托,便趁这时间去湘军兵营走一趟,好把他二人所托之物送去兵营交给张水立和陈元九。
子车武跟在父亲子车英身后,从大埠桥码头往小东门外的三义井操场走去。脚下青石板路的缝隙还是暗红色的,显然是之前战斗所遗留的血迹未清理干净的痕迹。
小东门外,北边沿江,一片偌大的场地,便是三义井操场。此刻已全然不见平日操演的模样,密密麻麻扎满了营帐,旗帜飘扬。营盘外围用临时砍伐的树木设置了拒马鹿角和栅栏。
南营门处,车马嘶鸣,拖拽着辎重和炮车,将道路碾出深深的辙印;成队的兵勇吆喝着跑过,脸上带着腾腾杀气。
子车英向营门值守长官说明来意,塞了些铜钱,又费了不少口舌,那长官才让兵士进去通知。
暮春的日头暖烘烘地照着三义井旁湘勇操场,新夯实的土场子泛着黄雾雾的灰尘。操练完毕,大队人马散了,各自回营棚歇晌,只留了些许哨兵持着长矛,在操场边缘的木栅栏旁巡逻。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汗水和青草的气息,东边,湘江的水气一阵阵吹过来,吹散了晨练的灰尘和汗臭味,也吹淡了浓浓的肃杀之气。
张水立和陈元九得了哨长的准假,一个时辰,不多不少。两人匆匆擦了把脸,换上了还算整洁的号衣,一前一后朝着营门小跑而来。张水立身形敦实,步伐有力,陈元九瘦壮,许是匆忙,他额上还冒着细汗。
他俩都是兰关子弟,去年初春一起去衡州应募投军的,被编入湘军这支队伍。云潭一战,打得惨烈,城墙根下积的血泥,过了一个月下雨时还能泛出暗红色。他们俩运气好,只受了些皮肉伤,因在巷战中斩了两个长毛,擢升了伍长,手下管着六七号人。但伍长也是兵,照样睡通铺,吃大锅饭,听号角起身,凭锣声歇息。日子像磨盘一样,单调而沉重地转着。家乡的音信,比军饷还难得。
营门外不远,靠江边有几棵老柳树,柳绦长长地垂着,枝叶浓绿。树下站着两个人,一长一少。年长的约莫四十上下,穿着青布短褂,面容黝黑,是常年打渔跑船的模样,正是子车英。少年虎头虎脑,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正东张西望着,明显对眼前这兵营的一切充满了新鲜和好奇,他便是十四岁的子车武。
“七叔,小武!”
张水立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七哥!”陈元九也笑着打招呼,他是子车英五堂兄子车仑堂客陈三妹的娘家族弟,所以和子车英平辈论交,虽然他年纪和张水立一样大,但世俗的排辈论交关系就是这样,不过他和张水立倒是平辈相交。
“水立,元九!”子车英迎上几步,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张水立的骼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壮实了不少也黑了不少。”他上下打量着,眼神里满是长辈的关切。
子车武则瞪着大眼睛盯着张水立和陈元九腰间挎着的制式腰刀,有些兴奋地问道:“水立哥,元九叔,你们在云潭城里真砍了长毛?听说你们升伍长了?伍长是不是能管好些人?”
张水立嘿嘿一笑,拍了拍刀柄:“不多,就砍了两个。伍长嘛,和大兵没啥子区别,就是多操份心。”他转向子车英,“七叔,你们怎么来云潭了,是唐再秋少爷回去说的么?”
“是也不是,”子车英说着,示意脚边放着的两个包袱,“昨儿个我们跑船运送一批货物到云潭,今早装新货,趁着装货空档就带着小武过来找你们。你们家里都惦记着你们,收到你们托唐再秋少爷带回去的饷银和家书后,听说你们现在正驻扎在云潭休整,便托我带了点东西过来。”
四个人就在柳树下的石头上坐了,子车英把两个包袱分别递给他们。包袱是厚实的土布打的,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娘亲的手艺。
张水立捧着沉甸甸的包裹,手抖着解开结,里面是两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几双缝制好的新布袜,一套贴身的棉布裤褂,摸着很软和。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了又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是黄乎乎的烟丝,闻着就知道是家乡兰关烟草的那种味儿。最底下,是一封家书,信纸折叠得整齐。
陈元九的包袱里也差不多,衣物鞋袜,还有一罐他娘亲手腌的剁辣椒,盖子一揭,那股朝思暮想的香辣味让他瞬间红了眼框。
手捧着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衣服鞋袜,两人心中瞬间升腾起一股“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儿行千里母担忧”的莫名心情,战场上浑不怕死奋勇冲杀的两个铁打汉子,此时竟象个孩子一样哭了。
子车英默不作声,待他俩哭了一会儿。子车武开口提醒道:“水立哥,元九叔,你们还没看家书呢!”
“哦哦,对对对,光顾着想娘和家了,都忘了看家书了,七叔见笑了哈。”
子车英笑笑,看着他们看信。
“我娘说家里都好,还说我爹的老寒腿开春后好多了……地里的秧苗长得也不错,让我不要记挂家里,好好表现,保命第一……”张水立识字不多,磕磕绊绊地念着信,念着念着脸上笑开了花。
陈元九抬起头,对子车英说道:“我爹娘信里说,多谢七哥捎钱捎信回去,帮了大忙。”
子车英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当不得谢,乡里乡亲本是应该,何况你堂姐还是我堂嫂呢,你我两家也算有亲,就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他掏出烟袋锅,摁上烟丝,点燃了,吸了一口,烟雾袅袅升起,“这回打云潭,听说凶险得很?”
张水立把信小心折好,塞进怀里,仿佛要把那份家的温暖贴身藏住。他叹了口气:“可不是么!长毛守得死,城墙轰开了好几处,往里冲的时候,箭矢、石头、滚油,啥都有。我们伍里,折了三个弟兄……”他声音低沉下去,“有一个,就是咱们兰关对河雷打石的,叫楚三猛子,才十九岁……冲锋时,被火枪流弹击中了脑壳……”
张水立陈元九二人说着战场上的故事,子车英沉默地吸着烟。子车武脸上的兴奋也褪去了些,小声问:“元九叔,你怕不怕?”
陈元九愣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实话,心里还是怕的,可当时顾不上怕。耳朵里全是喊杀声,眼睛里只有前面的敌人。等打完仗,看到倒下的弟兄,才觉得后怕。”他顿了顿,拿起那罐剁辣椒,摩挲着冰凉的罐壁,“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有点心有馀悸了。”
子车英吐出一口烟,缓缓道:“没上场和上场了是不一样的,上场了没功夫怕,怕也没用。不过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升了伍长,是出息了,但肩上也有了些担子,带着弟兄们,更要谨慎。”
“恩,”张水立重重点头,“七叔,我们晓得。鲍哨官也常教导,要爱惜弟兄。”他拿起一双新布鞋,在脚上比划着名,“还是娘做的鞋合脚,营里发的小了一码,挤脚得很。”他口里说的鲍哨官是指鲍超,湘军中的一名骁将。
陈元九也试了试新袜子,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他打开剁辣椒罐子,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咂摸着,辣得直吸气,却笑得开心:“就是这个味,剁辣椒只有俺娘做的最好吃!”
子车武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问题一个接一个:“水立哥,你们平时都吃些什么?也睡帐篷吗?操练苦不苦?我看那些大炮,真威风!”
张水立和陈元九相视一笑,知道这个小子就向往着当兵打仗,也不烦他,你一言我一语地回答起来。说起军营的伙食,无非是糙米、咸菜,偶尔见点荤腥;说起睡觉,十几人挤一个营棚,鼾声、脚臭味混在一起;说起操练,那是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累得人倒头就睡。但在子车武听来,这一切都充满了冒险的英雄主义色彩。他尤其对那几门架在操场一角的劈山炮感兴趣,缠着问个不休。
张水立被他问得兴起,索性站起身,比划着名如何装填弹药,如何瞄准,如何点火。陈元九在一旁补充,说起火炮轰鸣时的地动山摇,如何保护耳朵不被震伤。
子车英听着,看着,脸上是复杂的表情。他跑船多年,见过世面,也深知刀兵之险。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后生,一年前还是兰水河里打渔码头扛包的小年轻,如今脸上已有了风霜之色,言谈举止间,多了几分沉稳,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这是战场上熏染出来的。
日头偏中,一个时辰一晃而过。操场上载来了集合的锣声,张水立和陈元九起身告辞。
“七叔,小武,我们得回营了。”张水立语气里带着不舍。
子车英也站起身:“你们快回去吧,别误了时辰。”
子车武眼里满是崇拜和不舍:“水立哥,元九叔,你们多保重,过两年咱们兵营再见。”
陈元九把剁辣椒罐子仔细包好,和张水立一起,把家里的衣物吃食重新打包,紧紧抱在怀里。这些东西,不仅是物资,更是支撑他们在这血火之地坚持下去的力量。
“七叔,小武,你们也保重,船队路上小心。”张水立抱拳道。
“回营去吧。”子车英挥挥手。
张水立和陈元九转身,快步向营门走去。走到栅栏门口,两人又同时回头,用力地挥了挥手。
子车武也使劲挥着手,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营门内。他转过头,对父亲说道:“爹,过两年我也要象水立哥他们一样,当兵杀贼!”
子车英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收起烟袋锅,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太阳已经当头了,码头已然在望。他拉起儿子的手:“走吧上船,货快装完了,我们回兰关。”
兵营里,开饭的号角已经吹响。张水立和陈元九抱着满怀的家乡温暖,跑向那片肃杀的营房。前方的路还远,战事还未息,但此刻,他们的心里,是踏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