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热闹气儿还未散尽,兰关街的麻石板路上尚馀着一些鞭炮烟花红纸屑,沾染了早春的湿冷水气,软塌塌地贴在石板缝隙间。兰水河悠悠流淌,河面上偶有渔船划过,荡开圈圈涟漪,映着三月初清冷苍白的日头。
这日早晨,子车英家的渔获刚卸完货卖给了零售贩卖的摊贩,一众打渔的伙计们都坐在码头边河滩岩石上歇脚,抽着旱烟袋聊天。竹笠翁张阿十抹了把汗,正待抽完这袋烟就收工回家去,忽见镇公所当差的小吏提着一面铜锣,“铛铛铛”地敲了过来。一路敲锣还一路喊着:
“省里曾大人奉旨办团练,剿长毛贼!有志之士可往衡州投军,杀贼立功,报效朝廷,光耀门楣!”
“……有志之士可往衡州投军,杀贼立功,报效朝廷,光耀门楣!有想了解详况者可自去镇公所布告栏观看省府招兵告示……”
锣声响亮,差吏的喊话一遍重复一遍,兰关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倾听。
沙窝码头离岸上兰关街隔着三四十米远,两边房屋又多,张阿十耳背,侧着头听了半晌,待明白过来,烟也不抽了,别过一众打渔伙计,拔腿就往家里跑。他那二十岁的儿子张水立正在院里补渔网,见老爹气喘吁吁地回来,不免诧异。
“水立,快,快去镇公所看告示!”张阿十上气不接下气,“曾大人招兵了!剿长毛!”
张水立手中的梭子啪嗒落地。年轻人血气方刚嫉恶如仇,去年长毛军肆虐兰关打粮抓夫,使得兰关多少人家都遭了殃,他家亦被抢粮三担。如今朝廷命曾国藩大人在衡州办团练,招兵剿匪正是好男儿报仇雪恨建功立业之时。他二话不说,当即撂下活计,直奔镇公所。
镇公所外墙前已围了不少人,对着新贴的告示指指点点。张水立挤进人群,但见纸上墨迹未干,赫然写着咸丰帝钦命曾国藩帮办团练之事,招募有志青年前往衡州投军。
“水立哥,你也来了!”身后有人拍他肩膀,回头一看,是陈元九——他是兰关镇南岸子车仑老婆陈三妹的娘家族弟,今年刚满十九,平日种田为业,偶也打渔,和张水立相熟,他闲时在兰溪港对面阳春码头帮忙装卸货物,一身腱子肉晒得黝黑发亮。
“元九,你可要去?”张水立问道。
“自然要去!日日扛包能有啥出息?且不说去岁我姐家遭长毛捉猪抢粮之恨,咱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持钢刀利剑,手刃仇寇建功立业!”陈元九眼中有光,“我听传言说曾大人是朝中能臣,跟他干准没错!”
二人说得热血沸腾,当即约好明日一早结伴去衡州。正说话间,又见几个相熟青年也都跃跃欲试,于是越聚越多,竟有十数人约定同去。
消息如春风,一夜吹遍兰关镇。
次日黎明,薄雾尚未散尽,兰水河畔李公庙码头已聚集了十来个青年,皆是昨日看了招兵告示后在镇公所登记造册决意去衡州应募的。青年们身上揣着村亭里总具保、镇公所开给的验身关凭文书,无此文书则无法应募。这是朝廷为了杜绝长毛细作混入,保证团练兵丁来源出身可靠的关键。
张阿十给儿子塞了一包干粮和几串铜钱,絮絮叨叨嘱咐不停。陈元九家人也来相送,他母亲抹着眼泪,父亲则板着脸告诫:“战场上机灵点,别傻冲傻撞,功名全凭天意,保命第一,活着回来就是最好!听到没?”
“知道了,爹。”陈元九朗声应道。
惜别,相送。年轻人的热血向往,亲人的担忧不舍,旁观者或羡或思,各种情状弥漫在码头的晨雾中。
河岸边,子车英的渔船静静的停泊着。今日他没有出船去打渔,他是来送这批应募从军的兰关热血青年去衡州入伍的。镇公所雇的船运行会的船只送这十来个青年去衡州,开船的正是子车英堂弟老八子车涛。子车涛请他陪他走这一趟,子车英答应了。
沙窝码头今日热闹的很,码头上、河边都站满了来相送的街坊。六声火铳响后,又燃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热烈的鞭炮声中,青年们陆续登船。此时船上除了张水立、陈元九等人,还有镇上的其他几个青年,个个神情激动,仿佛功名已在眼前。
待十来个应募青年全部上了船,子车英帮着船工收起登船跳板。
“开船喽!”,子车涛长篙一点,撑船离岸。
就在这时,岸上载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等等!爹,等等我们!”
子车英回头,见自己十三岁的儿子子车武和十一岁的表侄兰湘益正气喘吁吁地跑来,两个半大孩子背着包袱,脸上全是汗水和急切。
“胡闹什么!”子车英喝道,“昨日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们还小,快回家去!你娘也是,咋就拦不住你这臭小子呢!”
“爹,我不管,我就要去投军!我要去杀长毛!”子车武喊道,声音很大,码头上的街坊们都听见了,“我和益宝从小习武,现已武艺娴熟,不比他们差!”
兰湘益也忙不迭点头:“七叔,我们每日练功,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报效国家,让我们去吧!”
船上青年见状,有的笑出声来。张水立打趣道:“小武,再过几年吧,你现在这年纪,就算武功再好,但还未成年,朝廷也不会收的。”
子车英板着脸:“听见没有?回家去!好好锻炼,再等个三五年再说!”
“等三五年后长毛被他们杀完了怎么办?那我练武岂不是白练了,爹(七叔)我不想等。”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喊道。
“哈哈,哈哈哈哈!船上青年们和码头上的街坊们都笑了,一时间欢乐的气息冲散了刚才送别的忧伤。
子车英不再多言,催促堂弟子车涛,子车涛也劝了堂侄一句:“武儿听你爹的话,快回去吧。”说罢他手中长篙往河底一插一撑,船已离岸数尺。子车武情急之下竟要涉水追来,被子车英一声怒喝止住:“武儿你再胡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两个少年僵在岸边,眼睁睁看着船只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河道拐弯处。兰湘益气得踢了一脚岸边的石子,子车武则红着眼睛,死死攥紧拳头。
两个少年一言不发,不想回家,在兰关街上胡乱转悠。经过镇上把总营外演武场时,子车武突然拽住兰湘益:“走,益宝咱们练武去!”
“练有什么用?又去不成!”兰湘益嘟囔道,却还是跟着表兄走向演武场。
兰关镇演武场在白螺山上,最早是由康熙十三年(1674年)吴三桂反清屯兵兰关时所建。1678年4月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建号大周,五月吴三桂率周军北进长沙,本欲屯兵兰关伏波岭,听本地人说崇祯十七年(1644年)反贼张献忠率部由蒲关走兰水入湘水,曾驻兵于兰关伏波岭,与明将左良玉战于兰关。吴三桂鄙厌张献忠,便不屯伏波岭了,而于伏波岭北面高其数倍的白螺山上草建兵营一座,屯兵于白螺山,后与清军战于槠洲、白关一带。兰水西流,湘江北去,不舍昼夜,风雨近两百年后,昔日吴三桂的白螺山屯兵之地成了现如今大清朝廷的兰关把总营驻地,演武场便是两百年前的操场。(一百多年后,兰关兵营和演武场还会有变迁,后世此地成为了兰水县政府大院所在地,这是后话此处揭过)
这演武场是兰关镇把总营官兵平时操演之地,场边木架子上有着一些木制枪矛刀棍,虽然老旧粗糙,却也有几件尚能使用。中间空地已被踩得坚实,几个石锁静静地躺在角落,有五十斤的,八十斤的,百斤的,还有一个一百二十斤的。
子车武二话不说,走到场中拉开架势,打了一套长拳。他年纪虽小,但自幼跟着老爹习练子车家祖传武学,一招一式已有模有样,拳风呼啸,腿脚如风,卷起地上尘土。
兰湘益也不甘示弱,舞起一杆白蜡木长枪。这孩子身形尚未长成,枪法却已灵巧非常,点点刺刺间竟有破空之声。
一套拳毕,子车武额上见汗,却仍不解气,又去举那石锁。八十斤的石锁被他吃力地举起,小脸憋得通红。
“我爹总说我年幼,”子车武放下石锁,喘着气道,“张水立二十岁能举百二十斤石锁,我不必到二十岁,我现在就能举起来!”说着他竟真向那最大的石锁走去。
兰湘益忙拦住他:“武哥,别逞强,要是伤着了身体以后都去不成了。”
子车武甩开他:“连石锁都举不起,还谈什么上阵杀敌!”说罢蹲下身,双手扣住石锁,深吸一口气,呼喝了一声,运足气力向上提。
大石锁离地不过数寸,便又重重落下。子车武不甘心,再次尝试,手上青筋暴起,额上汗珠滚落,那石锁这回却纹丝不动了。
“啊!”少年气愤地大吼一声,一脚踢在石锁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兰湘益忙扶他坐下:“武哥,何必呢?冷静下来一想,你爹他们说得也对,咱们现在是还小了,再过几年去也不迟。”
“再过几年?再过几年仗都打完了!”子车武红着眼睛,“益宝,你就不想去吗?轰轰烈烈地干一场,总好过在兰关这小地方打渔种地一辈子!”
兰湘益低下头:“我当然想去。昨晚我还梦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杀得长毛贼望风而逃……”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可我娘说,战场上不是比武场,是真的会死人的。”
“哎,烦躁!”
……
一番发泄后有些累了,两个少年沉默下来。远处兰水河水流潺潺,几只白鹭掠过水面,飞向南岸的田野。若是平日,他们或许会讨论如何去掏鸟窝,上哪儿去捉天牛,然而今天,此时此刻却都没有了那份心思。
“我听说长毛贼凶残无比,所过之处,毁寺破庙,烧杀抢掠。”兰湘益忽然道,“若是让他们再度打到兰关来,那咱们就不会有去年那么幸运了吧?”
子车武嗤的一声笑了,“益宝你是不太了解时事哈,去岁十月初郴州长毛主力走陆路支持先锋部队攻打长沙,在长沙城下先后战死了包括伪西王在内的多名将领,损失惨重后突围北奔武昌,年关前后攻占了武昌,一个月后又撤走顺江东下去打九江了。”
“到底是武哥,对时局了解的这么清楚,小弟佩服。”兰湘益恭维了一句。
子车武颇为受用,他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说道:“这不算啥,我住在街上,南来北往的消息听得多,还有镇公所传出的官府消息,不比你住乡下,来城里少,加之你也不太注意这些,所以就比你知道的多一点。”
“长毛跑去西江省了,他们越跑越远,以后我们还能打得着吗?武哥。”
“哎这个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朝廷会不会同意团练跨省剿匪……所以,益宝,我们要早日去投军才好,免得以后长毛跑远了跑出国了,那时想杀都没得杀了。”子车武有些懊恼的说道,他是真的迫不及待。
兰湘益被表兄的情绪所感染,他也不禁有些懊恼起来。
又坐了一阵,两个少年相视一眼,突然同时起身,又练起武来。这一次,不再是发泄郁闷,而是有了明确的目标。每一拳每一枪,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
日头渐高,演武场上来了几个把总营老兵油子,见两个少年练得认真,不免议论起来。
“瞧老七家小子那拳脚,虎虎生威,有他爹年轻时的影子。”
“兰家那娃的枪法更俊,听说他爹当年是跟一个游方道人学的武艺,传说那道人能飞天遁地。”
“可惜年纪太小,不然这次就去衡州应募了,真是两块当兵的好料。”
这些话飘进两个少年耳中,更激发了他们的斗志。子车武沉声说道:“益宝,我决定从明日开始,天天来这儿练功,你要是愿意就一块儿来。那一天,我相信不用等太久的。”
“武哥我答应你,每天都过来陪你对练。”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只虽年少轻结满了老茧的手掌击打在一起,许下了郑重的约定。
此后日子,兰关街上的乡亲们总能在黎明或傍晚时分看到两个少年身影在演武场上腾挪闪转,打来斗去。子车武和兰湘益较着劲地苦练,石锁从八十斤到一百斤,长枪从木制到铁质,箭靶从十步远到五十步外。
偶尔有衡州来的消息,说张水立当了小队目,陈元九杀敌有功得了赏银。每当此时,两个少年眼中的火焰就更盛了几分,练得也更加拼命。
春去夏来,兰水河涨了又落,岸边的桑树绿了又结满了桑葚。子车武和兰湘益在等待中成长,在汗水中磨砺。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害怕长大了后没得长毛打了的担心毫无必要,这场战争远比想象中漫长而残酷。而他们的命运,早已与这个风云激荡的时代紧密相连。
乱世中的少年壮志,如兰水河般奔流不息,终将导入历史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