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年九月十一日(1852年),长沙城南门外硝烟弥漫。
日近正午,经过在石马铺一上午的激战,长毛先锋军终于兵临长沙城外,大军望见城南一座高大的城楼状建筑,以为是长沙南城门,于是肖超贵下令发动突袭猛攻。一直杀到下边,才发现这栋高大建筑根本不是城楼,而是长沙城东南的天心阁。于是大军又急忙找来当地老百姓指路,眈误多时,这才赶到长沙城南门外,经此一番误攻和折腾,原本毫无防备的长沙城守军闻讯关闭了城门,即至长毛军赶到城下,已然错失了良机。
想到清军仓促之间定然守备不足,于是肖超贵当机立断,下令大军依托城门外的大片民宅进行火炮攻击,一时间炮火震天。城头清军进过短暂慌乱后稳住了阵脚,用沙包堆栈加高了城墙,火力齐开,守城清军在守将罗绕典的指挥下猛烈还击,长毛军攻城受阻,迟滞于长沙城南门外不得寸进。
夜幕降临,惨烈的攻防战停歇了下来。
次晨,攻城战复启。经过对昨日攻城战的复盘,肖超贵将攻城兵力主要分成两部,令副将曾水元率林风祥、李开荒等一部精锐牌刀兵作为攻城主力,令陈于成率在郴州收编的一部矿山土炮兵在妙高峰上以炮火猛轰城头掩护主力攻城,令李休成率其馀兵士依托城门外民宅楼房攻击为呼应,组成纵横交错火力网。炮声隆隆,火枪齐鸣,长毛军主力如潮水般直扑城门。
守城清军在罗绕典的指挥下亦作出了还击调整布置,一部集中火炮轰击妙高峰制高点,一部以小炮、火枪封锁太平军攻城主力。炮火纷飞,战况惨烈,一开战即进入白热化,双方死伤惨重。
长毛军主力几次攻到城上都被清军顽强击退,眼见战况绞着,死伤惨重,肖超贵把平时负责宣传的有文化的年轻‘圣兵’们都派了上去,他自己亦赶去妙高峰炮队亲自指挥。长毛军馀部在李休成的带领下,穿梭在城门外各民宅楼房间进行火力支持。
被掳来的十七岁‘圣兵’马吉运握着一杆比他高出半头的长矛,手心沁出冷汗,耳旁隆隆的炮火,呛人的硝烟,身边倒下的尸体,出娘胎以来从未经过此等阵仗的马少爷牙关颤栗浑手发抖的他几乎握不住武器。
“怕了?”旁边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咧嘴问道,露出满口黄牙。
马吉运咽了口唾沫,没回答。他怎能不怕?三天前,他还是兰关镇商会会长的独子,是兰关响当当的马家的少爷,整日读书习字,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父亲的严苛和帐本的枯燥。十日那天家里被抢,自己也被长毛掳来当了什么劳什子“圣兵”,如今更是被推到了攻打长沙城的前线阵地。他害怕,他不想打仗,他也不会打仗,他只想跑。
“别想跑,后头有督战队,逃兵立斩。”老兵似乎看穿他的心思,“跟着我冲,或许还能活命。”
突然,“冲啊!天父显灵,天王发威,为天国兄弟报仇!”四围响起呐喊声。
马吉运被人流推着向前跑,耳边箭矢呼啸火枪轰鸣,前面有人中弹倒地,瞬间被后面的人踩踏面未全非,有人脑门中弹红的白溅了一地,他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不忍卒看,胃里翻江倒海。
城墙上的清军火炮齐鸣,铁砂弹丸如雨点般倾泻而下。马吉运下意识地低头前冲,忽然左臂一阵灼热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他栽倒在地,转头看去,只见左上臂衣襟迅速被鲜血染红。
“救命呐!我中弹了!”他惊恐地叫道,“我要死了,救命呐!”但厮杀声中没人听见他的呼喊。
混乱中,那个老兵拖着他退到一处矮墙后。“流弹伤,算你命大,小子别叫了。”老兵撕下布条,草草为他包扎止血,“待着别动,打完仗再说。”
马吉运趴在残垣断壁后,看着血肉横飞的战场,第一次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他想起家中的父母,此刻定然在四处打听他的下落。父亲虽严厉,却从未让他受过半点皮肉之苦。眼泪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混合着硝烟,刺痛了他的眼睛。
战斗持续到午后,太平军未能破城,暂时后退扎营。
马吉运被抬到临时搭起的伤员营帐,这里挤满了呻吟惨叫的伤兵。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臭的气息,烦人的苍蝇嗡嗡飞舞。
一个面色疲惫的医者查看了马吉运的伤口,摇头道:“弹丸深嵌骨中,须得取出。”
没有麻药,只有两个兵士按住他。医者用烧红的匕首探入伤口,马吉运惨叫一声,痛得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昏暗。伤口被简单包扎,但剧痛丝毫未减。他发着高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噩梦中挣扎。
三日后,伤口开始溃烂发黑,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糟糕,伤势恶化了。”医者皱着眉头向负责管理后营的林启容将军报告,“若不截肢,性命难保。”
九月十六日清晨,马吉运被抬到一张简陋的木板桌上。他没有挣扎,连日高烧已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咬住这个。”医者递来一根木棍,“会很疼,希望你能熬过去。”
锯子切割骨头的咯吱声,成了马吉运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噩梦。他再次昏死过去,醒来时左臂已空荡荡的,只剩下缠满白布的残肢和钻心的疼痛。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地狱中煎熬。伤口感染让他持续高烧,同帐的伤兵一个个死去,被抬出去草草掩埋。马吉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年轻体健,或许是因为心中那股不肯放弃的求生欲望。
十天后,他终于退了烧,开始接受自己失去左臂的现实。
硝烟混合着血腥气,钻入马吉运的鼻腔,令人忍不住想打哈嚏。他蜷缩在临时伤兵营的角落里,右手机械地按压着左臂上方的布条——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却仍阵阵抽痛。
“小子,该换药了。”那个面色疲惫的老医兵蹲在他面前,解开染血的布条。
马吉运别过头去,不愿看见那处丑陋的断口。锯骨之痛记忆犹新,没有麻药,只有兵士按住他挣扎的身体,医兵的锯子来回拉扯,嘎吱作响,那声音夜夜入梦,将他一次次惊醒。
“恢复得还行,没烂到肩头算你小子命大。”老医兵撒上些不知名的药粉,重新包扎,“西王十日前因受炮击伤重不治走了,你小子倒是挺过来了。”
马吉运心中一颤。西王肖超贵,太平军的先锋大将,骁勇善战,竟然命丧长沙城下。而他这个无名小卒,却苟活了下来,代价是一条左臂。
“我能回家吗?”马吉运嘶哑地问,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完整说出一句话。
老医兵嗤笑:“回家?长毛军中只有前进,没有回头。想跑没门,死路一条。”
这话象一把尖刀,刺中马吉运内心最深的恐惧。他是兰关镇商会会长马有财的独子,原本前程似锦,或读书科举,或继承家业。如今只剩一臂,就算侥幸回去了,莫说科举入仕无望,就连算盘都打不好,帐簿都难翻页。
夜幕降临,伤兵营中呻吟声此起彼伏。马吉运艰难地坐起身,借着帐外火光,尝试着单手系衣带。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却弄了十几次仍未成功。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他狠狠地将衣带咬在口中,用单手机械地打着结,泪水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需要帮忙吗?”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
马吉运慌忙抹去眼泪,转头看见一个年轻将领站在营帐门口。他认得这人——李休成,太平军中最年轻的将领之一,比自己大两三岁,不过二十上下,却已深得西王赏识。
李休成不等他回答,便弯腰利落地帮他系好衣带。“习惯单手需要时间,”他平静地说,“营中有个老兵,双目受伤失明,现在能听声辨位,夜行如常了。”
马吉运沉默不语,他不需要这种安慰,他只想回家。
“你原来是圣兵?”
马吉运点头。
“那好,伤愈后且到我帐中做些文书工作吧。”
李休成离开后,马吉运心中泛起一丝波澜。文书工作至少安全,或许能找到机会逃走。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迅速发芽滋长。
又半个月后,郴州长毛军主力终于走永兴安仁攸州陆路到达长沙。十一月初,太平军久攻长沙不克,终于决定撤围北去。马吉运的伤口已基本愈合,被安排跟随李休成的部队行动。
北行途中,他见识了战争的残酷。村庄焚毁,田地荒芜,饿殍遍野。太平军号称要创建“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天国,然而所到之处却多是破败与死亡。
一日傍晚,部队在湘水边扎营。马吉运被安排清点粮草,这是他最拿手的工作。即使只剩一臂,他心算之快,记忆之准,仍让营中老吏啧啧称赞。
“小马兄弟,你这本事,在商号里起码是个二掌柜的材料!”粮官拍着他的肩膀赞道。
马吉运苦笑。若在从前,他将是兰关镇最大商号的掌柜,而非如今军中的残废文书。
是夜,他趁守夜士兵打盹,悄悄溜出营帐,向江边摸去。月明星稀,江水汩汩流淌。只要渡江向南,就能回家。他观察多日,藏好了一块可作浮木的木板。
正当他准备下水时,身后传来声音:“江水湍急,独臂难渡。”
马吉运猛地回头,见李休成站在不远处,身边并无侍卫。
“李将军,我……我只是出来走走。”马吉运心虚道。
李休成走近,目光如炬:“我看过你整理的粮册,记帐清楚,数目准确,天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只想回家。”马吉运脱口而出,随即后悔不已。
出乎意料,李休成并未动怒,反而长叹一声:“回家?何处是家?清妖统治下,百姓苦不堪言。我等创建太平天国,正是要为天下人创建一个新家。”
马吉运低头不语。这些大道理他听得多了,却丝毫不能减轻他要回家的决心。
“我知道你恨我们,”李休成直截了当,“恨我们掳你从军,害你失臂。但如今天下大乱,无人能独善其身。留在军中,你尚可活命;回乡路上,不是被清军当作长毛探子砍头,就是饿毙荒野。”
这话戳中了马吉运的心思,他何尝不知这些?只是回家的念头掩盖了这一点,他没有多想而已。
李休成继续道:“我答应你,待我军攻下武昌,就准你回乡探亲。如今且安心留下,如何?”
马吉运抬头,在月光下仔细打量这位年轻将领。李休成目光坦诚,不似欺骗。但承诺能否兑现,谁又说得准?
“将军此言当真?”
“我李休成言出必行。”
返回营帐的路上,马吉运心中五味杂陈。李休成的承诺象一线曙光,给了他希望;但经历这许多变故,他早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少不更事的少爷了,他不再轻易相信他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马吉运沉默寡言,默默的干活,却在暗中等待时机。他偷偷收集干粮,观察守夜规律,甚至学会用单手解开马缰。无论李休成是否兑现承诺,他决心要靠自己回家。
十一月末,部队行至岳州地界。某日深夜,马吉运终于等到机会——大队人马明日将要开拔,今夜守备松懈。他悄悄溜出营帐,来到拴马处。
月光如水,四周寂静。他用熟练起来的单手解下一匹棕马的缰绳,轻轻抚摸马颈,悄声道:“老伙计,助我回家,定当好生待你。”
正当他准备上马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兵躲在树后偷偷哭泣,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
马吉运尤豫片刻,走近问道:“为何哭泣?”
小兵吓了一跳,见是营中那位独臂文书,这才稍定心神:“俺想俺娘了……”
马吉运心中一颤,这少年与他自己何其相似!
“你可想回家?”马吉运压低声音。
小兵瞪大眼睛,恐惧地摇头:“逃营者斩……况且天下大乱,能回哪去?只盼天国早日成功,天下太平,再与家人团聚。”
马吉运怔在原地。这小兵已然被“圣化”了,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正当他恍惚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休成骑在马上,面色凝重:“前线急报,清军已至湘阴,南归之路已被切断。”
马吉运心中一震,下意识地将缰绳藏到身后。
李休成瞥了他一眼,却不点破,只继续道:“我军决定改道,直取武昌。马吉运,你可愿同行?”
月光下,马吉运看着等待他回答的李休成,又看看身旁徨恐的小兵,再想想自己空荡的左袖。南归之路已断,北去或许还有生机。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缰绳系回原处。
“愿随将军前往武昌。”他听见自己说,心中那回家的渴望并未熄灭,只是深藏心底,等待下一次更好的时机。
李休成点头,拨转马头离去前,忽然回头道:“记住,活着才有希望。”
马吉运站在原地,良久未动。江风拂过,左臂断处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也提醒着他必须活下去。
希望,就象夜空中最微弱的那颗寒星,虽然遥远,却也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