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院地洞里藏了一天一夜,凝神倾听头上水缸再无任何回响动静好半天之后,子车英从底下顶开水缸,他踩上木梯从地洞里探出头来四下打望,外面静得出奇。
“估计长毛可能走了吧。
子车英暗暗嘀咕了一句,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来,身上沾了尘土,转头伸手将堂客段木兰和十二岁的儿子子车武一一拉出。三人站在后院,面面相觑,恍如隔世。(堂客,江南省方言,就是妻子、老婆之意)
“你们先莫出克,待我去街上望望回来再说。”子车英压低声音道,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出克,云潭县方言,意即出去)
段木兰抓住男人的衣袖:“你小心些,怕万一长毛没走干净……”
“我晓得。”
子车英点头,轻轻拨开堂客的手,“闩好门,别人叫莫开门,等我回来。”
“恩。”
子车英出门后沿石板小路右转,穿过寂静的吊脚楼窄巷,到沙窝码头大石板路后再右转上坡,兰关镇的街道便映入眼帘。
九月初十的晌午阳光正好,却映照着一派狼借。李公庙火宫殿等几处房屋冒着黑烟,街上散落着破碎的家什、撕烂的衣物,甚至还有斑斑血迹。
“英老表,你还活着哈。”忽然对街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巴屠夫那张肥脸从门后探出来,低声喊道。(老表,江南省方言,本意是表亲的意思,比如姨表、姑表等。但也有表示亲近的意思,江南省人常用来彼此打招呼用,以示亲近。巴屠夫与子车英并无任何亲戚关系,只是他喊子车英老表喊习惯了)
子车英快步横过麻石街面:“你们都没事吧?”
“侥幸活着罢。”
巴屠夫把门开大些,露出沾满血污的围裙,身上一股臭味,“长毛昨日上午杀到街上,见人就抓,见粮就抢。我躲在猪圈里,拿喷臭的猪皮盖在身上,才逃过一劫。”他说着,声音悲戚,“可我那半头没有卖完的猪肉和徒弟都被掳走了,哎……”
子车英心中一沉:“可曾见着其他街坊们被抢被抓?”
“不曾见,但听说商会马会长家儿子被绑走了。”巴屠夫忽然压低声音,“涂把总被砍头了,听长毛们谈话说把他脑袋挂在营辕门上了……”
子车英别过巴屠夫,踏着麻石街面向镇东鄢家弄子走去,那边是兰关镇中心。街上渐渐有了人声,劫后馀生的街坊们陆续走出藏身之所,彼此问候,交换着惊魂未定的消息。
子车英决定先去堂哥子车云家看看,也不知堂哥一家怎样了,有没有遭长毛抢劫。堂哥子车云是兰关子车氏长房之后,他家住在兰关子车氏祖宅,也就是鄢家弄子口子的坡上,一栋建于大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的坐北朝南青砖灰瓦两进大院。子车氏祖宅历经两百年的风雨了,依旧矗立岿然如山。子车英是三房之后,他和长房子车云共曾祖。
一路上子车英不时和相熟的街坊邻居打招呼,走到鄢家弄子南口堂哥家坡下时,只见街边围着一堆人,子车英个高,老远就瞅见人群中一个妇人头发散乱,正在那大声哭嚎着什么。
“那不是堂嫂禾花吗……哎呀不好,堂嫂这般模样定是家里遭长毛打劫了。”子车英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急忙快走几步,挤开人群喊道:
“嫂嫂咋了?家里怎么样,我哥呢?”
见自家兄弟来了,堂嫂田禾花不嚎了,“哎呀他叔叔你来了,那群天杀的长毛!”田禾花抹泪道:“把我家存了半年的布匹全抢走了!还有十担谷也抢去了九担,你哥去拦,被长毛们推倒在地折了腿,我也被长毛推搡划伤了骼膊……”她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痕,控诉道:“天老爷咧,我一家本分良民竟遭此劫,天老爷你是不是瞎哒眼!”(江南省方言发音“瞎”读作ha,二声)
子车英扶住有些站不稳的堂嫂,劝道:“嫂嫂,人没事就好,留得命在,东西没了还能再挣。”
“唉,他叔叔,话是这般说……”田禾花抹着眼泪,“我追出门来,瞧见长毛们带走了好些人,用绳子拴着,像赶牲口似的。噢,他叔叔你家中可好?”
“我家没事,躲过去了。”子车英心中记挂堂兄子车云的腿伤,便说道:“嫂嫂,回去吧我想看一下大哥。”
子车英跟着堂嫂回到祖宅,堂兄子车云正躺在床上直哼哼,看见堂弟来了,他挣扎着想起身。子车英连忙按住,“大哥你腿受伤了,躺着别动咯,咱自家兄弟之间不必见外。”
“哎,老七啊你家没事吧?木兰妹子和武伢子都好吧?”
子车英在兰关子车氏同辈族人中排行第七,故族内皆喊他老七。子车英同辈堂兄弟有十三个,其中有九个住在兰关老街,子车云是长房之后也是现今兰关子车氏族长,另外有一个堂兄居省城长沙,一个堂弟居云潭县城,有两个堂兄在兰水河南岸双江村兰溪港口堤外买了田,前几年搬家去小对河兰溪港居住了。
“劳大哥挂心,我家还好,长毛没去我屋那边。”
“那就好,那就好。”
“大哥,你这腿伤得要紧不,去请医生冒?怎么没见桂儿?”(冒,云潭一带方言,没、没有的意思)
“桂儿去喊医生了。”
他俩口中所说的桂儿是子车云的小儿子子车桂,长毛走后,他出门去请医生来给父亲治腿伤去了。子车桂今年十五岁,比子车英儿子子车武大三岁。子车云还有一个大儿子叫子车樟,二十岁的子车樟跑排为业,两天前和排帮一起放排去武汉了。(排帮,就是贩运木材的民间商队,将木材绑扎成筏,一排一排的沿江河浮水而行,运至各地城市进行贩卖。民间将这一帮走水路贩运木材的商队叫作排帮,把他们沿水路筏运木材叫作放排)。子车樟孔武有力,十八岁就添加了兰关排帮,放排已经有两年了。
兄弟二人叙了一阵话,子车桂领着半边街正元堂医馆的馀正元大夫来了。馀大夫五十多岁,辫子白了大半,戴一顶瓜皮小帽,肩上挎着一个药箱。
“馀大夫好!”子车英欠身一礼。
“馀大夫有劳您了!”半躺着倚靠在床头的子车云也拱了拱手。
“不必多礼,救死扶伤是吾辈医者应有之义。”馀正元回礼道。
“七叔好!”子车桂也朝堂叔子车英行礼问好。
“恩,桂儿不错,能为父延医请药了。”
这时田禾花沏了茶来,一一端与馀大夫、子车英,馀正元道谢一声,放下茶盏即开始给子车云诊起腿伤来。
馀大夫一番摸捏诊视后,先将子车云脱臼的踝关节复位,从药箱中取出自制的舒筋止痛活络药膏给他敷上,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最后还给开了三副伤药。“云老弟,你这脚伤无甚大碍,敷完我这膏药五副,喝完这三副伤药,将养几日便可痊愈了。”
“好的,真是有劳馀大夫您了。”子车云欠身一礼,随即便让堂客田禾花取了药费和诊金给馀大夫。
馀正元收了药费诊金,又嘱咐了几句,这才告辞。子车英见堂兄子车云已无大碍,便也辞了兄嫂陪着馀大夫一起从堂兄家中出来。
在鄢家弄子口和馀大夫道别,子车英往北走,他想去镇公所那边看看。
镇公所前街甚是凄惨,几家店铺被砸开了门,货物散落一地。地上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一滩已经发黑的血迹旁,落着一只骼膊。子车英不忍多看,快步而走。
“七哥!七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从街角跑来,是兰关镇上义学堂的许先生,长衫被撕破了大半,眼镜也只剩一个镜片。
兰关义学堂,在把总营对面的白螺山北边五十米的笔架山上(笔架山在一百年后改名为学堂山,百年后成了兰关中心主城区,还平山修了一条路叫学堂路,其因由便是此前山上建有义学堂)。道光十三年(1833年),首事龙行甲、罗志等合兰关各乡绅贤,倡捐兰关书社,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改建为兰关义学堂。许夫子许昌其便是兰关义学堂的坐馆孰师,他是南岸徐家湾村人,今年三旬有五,八年前参加道光二十年本省院试未能考取秀才,之后又连着考了八年仍然未中,至今还是童生身份。前年,为了维持生计,他受聘为兰关义学堂蒙馆孰师,教授五至十岁孩童蒙学(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等),许昌其一边当孰师,一边继续科举。
子车英儿子子车武便是在许昌其门下发的蒙,六岁入蒙,读了五年,因为生性爱武,不喜诗书,去年便停学归家了。许昌其是儿子的先生(老师之意),所以子车英对他执礼甚恭,一直称呼他为许夫子。(夫子,旧时对从事教书育人者的敬称,如孔夫子)
“许夫子,您这是……”
“惭愧,惭愧!七哥,我正欲过河回家去看看,听说昨日有一队长毛去南岸打粮了,也不知我家里如何,遭没遭灾,妻儿老小可还平安否,唉真是让人忧心哉!”许昌其呼呼喘气,“长毛来时我正在授课,听见动静就让学童们各自逃命去。我自己躲进了书柜,听他们在学堂里翻砸……”许夫子说着,眼圈红了,“圣贤书被撕得粉碎,孔子像被推倒在地,学堂被弄得面目全非。呜呼哉,真是造孽啊!”
听许夫子一番呜呼哀哉,子车英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问道:“学生可都安好?”
许夫子摇头,半只镜片后的眼睛溢出泪水:“学堂中李家那对双胞胎兄弟被掳走了,才十六岁啊!今年他哥俩在学堂蒙馆义务帮忙教幼童蒙学,多好的少年啊!长毛说是要带去当‘圣兵’,有文化的圣兵学起圣经圣义来更快,可对教众行教化,有利于长毛所说的天国大业……呜呼哀哉,真是造孽呀!”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劲的摇头晃脑涕泣叹息。
见许夫子又掉书袋呜呼哀哉起来,子车英头皮发紧他听不下去了,想起自己出门打听消息这么久了,若再不回去怕妻儿担心,便拱手作揖匆匆辞了许夫子,正欲返身往回走。
忽然镇公所外面小广场上载来哭喊声。子车英顿住脚步,循声往那边走去。
“七爷,可曾见着我家再秋少爷?”跌坐在广场地上的麻伯老泪纵横,嗓子嘶哑。
子车英摇头:“不曾见到,只听人说被长毛带走了,长毛需要年轻的读书人当幺子圣兵。”
麻伯捶足长叹:“天杀的贼寇!我家老爷就这一根独苗啊!前几天还说少爷就要去省城乡试了,这下、这下可是要了老爷的命呐!……”老人哽咽抹泪说不下去了。
这时从镇公所里出来一个衙吏,子车英忙上前拱手问道:“这位差爷请了,请问咱兰关被长毛带走的少年有多少人?”
衙吏伸出两根颤斗的手指:“据公所初步统计,单是兰关街上就抓走二百多人!都是青壮年,长毛说是给他们当甚么‘圣兵’、‘征夫’,运粮草、扛兵器、行教化。对河港口村、南岸村、徐家湾、双江村等地还没来得及去核实统计。”
子车英心中盘算,兰关镇总共不过三千馀人口,被抓走二百多青壮,几乎是全镇两成的劳动力。这意味着多少家庭破碎,多少老人将无人奉养,多少孩童失去父亲。哎,许夫子曰得对,还真是造孽!
子车英正自感伤间,镇公所东北方百馀米外的白螺山上载来一阵骚动声,只听有人喊道:“涂把总的头颅还挂在营辕门上呢,得取下来安葬啊!”
子车英闻声连忙跑了过去,只见几个胆大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子车英跟上前去。他们向北走去,来到兰关把总营辕门前。这里原是绿营兵驻防之地,如今只见营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门楼上,一颗人头悬挂在那里,正是把总涂占山大人。面色青紫,双目圆睁,似是死不暝目。
子车英认得涂把总。虽不是什么大清官,却也未曾欺压百姓,逢年过节还会开放兵营校场地让镇上乡民们搭台唱社戏,搞一出兵民同乐。如今竟落得身首异处,不免令人唏嘘。
“我去取。”
子车英喊道,找来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近距离看到涂把总的首级,他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膈应,他解下绳子,将首级用闻讯而来的幸存兵丁刚翻找出来的白麻布包好。
下得梯来,众人沉默地围过来。营里老兵胡伍长颤声道:“涂大人不肯就擒,与长毛力战而死。营中兄弟死了十几个,剩下的都逃散了。”
“尸身在哪?”子车英问。
胡伍长指指营内:“都在校场上,还没来得及收敛。”
子车英与几个汉子走进营内,果然瞧见十几具清兵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们找到涂把总的无头尸身,将首级与身体合在一处。
“得找口棺材。”子车英说。
胡伍长苦笑:“营里哪来的棺材?要不用席子卷了吧。”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声响:“镇公所送棺材来了!”
原来镇上有名望的老人们已经组织起来,一总半边街寿器店林掌柜出面,从自家店里抬来十几口薄棺,安置死者。(寿器,兰关方言,就是棺材的意思)
忙碌半晌,子车英才想起妻儿还在家中等待。他匆匆告别众人,快步往家走。街上已经开始有了一些秩序,几个老人指挥着年轻人清理街道,妇女们照顾着伤员,叫化子和流浪孤儿们则被集中到相对完好的祠堂、会馆院子里。
子车英走回到李公庙这,只见庙前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子车英挤进人群,看见几个妇人正围着一名单臂老汉哭作一团。那老汉是镇上的铁匠黑师傅,面黑似锅底,因为常年打铁臂力过人,乡人们喊他黑师傅。
“黑师傅,您这骼膊是怎么了?……”子车英惊讶于黑师傅的右臂不见了,简单包扎的布条还在渗血。
黑师傅面色苍白,却强自镇定:“嘿,老七呀,不妨事。黑爷我丢条骼膊,保条命。”
旁边一个妇人哭诉道:“长毛要黑师傅给他们打兵器,黑师傅不肯,他们就、就……”
黑师傅接口道:“我就说,‘宁可断臂,不为贼造刀兵’。那长毛头目倒有几分敬我,说我‘是条汉子’,只断我一臂,没取我性命。”他说着,嘴角竟有一丝笑意,但那笑比哭还让人心酸。
子车英四下望去,只见李公庙果然被砸得面目全非。门匾碎成几节,香炉翻倒在地,香灰撒了一地。最让人心惊的是庙中的李公真人神象,已经从神台上被推倒,碎成数块,只有一只手还完整地保持着拈诀的姿态,指向苍天。
“造孽啊!造孽啊!”老庙祝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喊,“李公真人六百多年来护佑兰关,如今神象被毁,怕是降灾于我们啊!”
几个老妇人跟着哭起来,纷纷跪在地上收拾神象碎片,用衣襟小心翼翼地捧起。
子车英心情沉重的回到家中,他轻叩门板:“木兰,是我。”
门立刻开了,段木兰迎上来,眼中含泪:“怎么去这样久?我和武儿担心死了!”
十二岁的子车武也跑过来抱住父亲:“爹,外面怎么样了?”
子车英简单的说了所见所闻,段木兰听得脸色发白,连连念佛“阿弥陀佛,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
“云大哥被长毛伤了脚?马会长儿子马吉运被掳走了?”段木兰惊问,“吉运那孩子多好啊,五岁那年武儿和一帮小子在码头边玩耍落水,还是他跳下河救起武儿的,这份恩情咱不能忘。”
子车英沉重地点头:“街上被抓走二百多人,都是青壮年。涂把总被杀,脑袋挂在营辕门上,我刚给取下来的。”
段木兰捂住嘴,眼中满是惊恐。
“李公庙被砸了,神象也摔碎了。”子车英继续说,“几家铺子被抢了,长丰米行唐掌柜家再秋少爷被长毛掳走了,义学堂十六岁的双胞胎孰生兄弟俩也被掳走了”
子车武忽然问:“爹,长毛还会回来吗?”
这个问题,子车英答不上来。他摸摸儿子的头:“这个难说。去,帮娘烧点水,我出去一趟就回。”
“爹,我长大了要去当兵打长毛!”年少的子车武咬牙挥拳说道。
子车英眼中精光一闪,看着儿子说道:“武儿你还小,先不说这些,好好学本事才是真。”
“还出去?”段木兰抓住他的手臂,“才回来怎么又要出去?”
“我去马会长家看看,”子车英解释,“他就吉运一个儿子,几个女儿都嫁人了,如今儿子被掳,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子了。”
段木兰松了手,点头道:“是该去的,顺便带些咱家腌的咸鱼和晒的鱼干去吧,还有堂兄云大哥家,你也送点过去。”
“好。”
子车英拎着一篮腌咸鱼和鱼干,先去堂兄子车云家送了一半,而后才走去位于镇西五总的马家大院。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哭声,进门一看,马会长瘫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呆滞,马夫人则由两个丫鬟搀扶着,泣不成声。
“马会长,夫人,”子车英轻声问候:“保重身体咯。”
马有财缓缓抬头,眼中无神:“是老七啊,谢谢啊,谢谢你来看我你家中可好?”
“托您的福,甚好,都躲过去了。”子车英将篮子交给一旁的丫鬟,接着说道:“镇公所、把总营和街上正在清理,涂把总和兵士们的尸首都收殓了。”子车英又简短介绍了一遍他打听来的消息和刚才之所见所闻。
马有财长叹一声:“涂把总是条汉子,不肯降贼,力战而死。可惜我儿我儿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被他们强掳了去,唉,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说着,又老泪纵横。
子车英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说:“吉运少爷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归来。”
“回得来吗?”马夫人突然抬头,眼睛红肿,“听说长毛是要去打长沙!那城里有大炮火枪,去了就是送死啊!”说罢又痛哭起来。
子车英沉默。长沙城防坚固,想来必有一场恶战。这些被掳去的征夫少年,就算是当什么‘圣兵’,多半怕也是凶多吉少。
在马家坐了片刻,子车英告辞出来。
刚走两步,于街头碰到了住在七总撞塘岸的六堂兄子车仁,子车仁和两个亲兄弟子车义(老九)、子车勇(老十)共居于兰关街西头七总撞塘岸。
“六哥,家里都好吧?”
“还好,托祖宗庇佑,家中人丁和财物皆无甚损失。老七你家呢,咋样啊?我出来就是想看看各家都好不。”
“我家里皆安好,住在一总半边街那边的八弟十一弟十二弟家中情况尚不知,大哥家遭了抢,长毛抢去了布匹和粮食,大哥伤了脚……”子车英把自己目前知道的都告诉了六堂兄。
子车仁听了后便辞过子车英,说是去大哥家和半边街去看看。
夕阳西下,兰关镇笼罩在金色的馀晖中,却掩不住经历劫难后的凄凉。街上的人们还在忙碌,抬水冲洗血迹,修补破损的门窗,收拾散落的物品。
几个老人坐在李公庙前的石阶上,看着破碎的神象发呆。
“李公真人数百年护佑,就这么毁了”一个老人喃喃道。
“神象碎了,人心不能碎。”子车英走过去说,“咱们得活下去。”
老人们抬头看他,缓缓点头。
回到家中,段木兰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饭——米饭,腌菜汤,辣椒炒火焙鱼嫩子。
子车武到底是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在地洞里一天一夜未正经吃饭,显然饿坏了,他狼吞虎咽。子车英却没什么胃口,慢慢喝着腌菜汤。
“爹,长毛为什么那么坏?”
子车英沉吟片刻,道:“乱世之中,好人坏人不那么容易区分。听说长毛也分许多派别,有农民,有落魄书生,有流民会党,还有矿工。有的凶残,有的讲道理。只是咱们遇上的这批,只怕是凶残的那类,否则也当不了先锋。”
“他们为什么要砸李公庙?为什么要抓吉运哥?”子车武追问。
“打仗就需要人手,所以他们抓壮丁。长毛砸庙宇、毁祠堂和学孰,是为了破除人们的传统信仰,好立他们的新神--上帝。我观他们的行事做派,可横行一时,成事绝无可能。将来,终有一日长毛们会要遭到清算的。”子车英解释道,“武儿,记住今日所见。将来无论世道如何,都要保持仁慈之心,不可滥杀无辜,不可欺压弱小。”
子车武似懂非懂地点头,心中暗暗记下了父亲的话。
晚饭后,子车英站在院中,望着初升的月亮。段木兰走过来,依偎在他身边。
“想什么呢?”她轻声问。
“想这世道。”子车英叹气道,“官兵来了征粮,长毛来了打粮抓人,苦的都是咱老百姓。”
“咱们能平安度过今次,已是万幸。”段木兰说,“比起街上死了的那些人,被抓走的那些人,哎!”
子车英搂住妻子的肩膀:“明天我过河去两个堂兄家和兰老表家看看,他们那边也遭了长毛,不知情况如何。”
“该当的,当家的你去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什么的。”段木兰点头,“哦还有,听说二总义门唐掌柜开了粮仓,分粮给遭灾的人家。我想着,咱们家除了砸破一条船,也没受什么损失,就不去领了,留给更需要的人。”
子车英欣慰地看着妻子:“堂客你说得对。”
“哦还有,兰儿婆家油铺垄乡那边倒是没有听说有长毛去过,想来她们那边隔湘水河有点远,不在长毛的进军路上,兰儿家应该不会有事吧。”
“但愿观音菩萨保佑没事就好。”
“明天要不托个人打听一下,要不等忙完这两天我去那边大河油铺垄去看看。”
夫妻俩口中所说的兰儿是他们的女儿子车兰,去年嫁去湘水河西油铺乡麦家湾村郭姓人家了。
夜幕完全降临,兰关镇渐渐安静下来。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恐惧和一天的忙碌,人们早早闭门歇息。但这一夜,许多人无眠,听着风声,担心长毛去而复返。
子车英躺在床上,听着妻儿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他想起被掳走的二百多街坊乡邻,想起涂把总宁死不暝目的眼神,想起黑师傅断臂后的苦笑,想起马会长夫妇的眼泪
乱世中人命如草芥,但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在这草芥般的命运中,仍然保持着仁慈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