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庙码头,初秋晨光驱散了江面上最后一缕雾气,只见一条最大的船上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手臂一挥,长毛们歌声霎时停歇,驾船的长毛手忙脚乱的操舟靠岸。
兰关镇李公庙码头的哨卒刘四毛藏身在哨所了望窗后,他猫腰看见约有一百二十条船拥挤在码头边泊岸,船上那些长毛们头裹红巾,手持长矛大刀,静默地立在船上。刘四毛心中一凛,手中的标枪“啪”的落地。街上百姓们开始奔逃藏匿时他本来也想跑,奈何他不是本地人,刚来兰关入哨还不到一旬,每天吃喝拉撒都在这哨所里,人生地不熟的他只好抱着侥幸心理关了门窗藏在了哨所阁楼上。眼见大约有两千馀长毛手持武器陆续下船在码头上整队集合,高呼着“打进镇公所,抢了粮仓市库,杀光清妖狗官兵!天父显灵,天王发威,战无不胜,杀杀杀!”一股肃杀暴虐的气息弥漫开来。刘四毛吓得心惊胆战腿打鼓,原本仅存的一点侥幸心理顿时被长毛们的暴喝声吓得荡然无存,他不敢再在哨所待了,他决定还是跑去城东的把总营为好。
一念及此,趁长毛们还在集合列队,刘四毛溜下楼来,急惶惶的开门撒丫子就跑,边跑他还边喊:“长、长毛上岸来了!乡亲们藏好啊!”
刘四毛跑得快,但是长毛的先遣队更快,刘四毛刚向东奔出三四十米远,一小队长毛已经率先跑到街上,扭头一看有个穿着哨字服的清妖兵丁正喊叫着往东逃窜,为头的队长大喝一声:“放箭,快放箭!不能让那妖兵跑了通风报信!”
一个长毛射手迅速张弓搭箭,喵放之间只听“嗡”的一声弦响,一支羽箭破空而去,正中刘四毛后心。其馀长毛们齐喝一声彩:“好箭法,牛三的箭术越来越高明了,厉害!”
刘四毛中箭后跟跄两步,扑倒在地,抽搐几下后便再无声息。
码头上,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汉子站在一块拴锚的巨石上,他头裹黄红相间的头巾,腰挂长刀,目光如炬扫视已经整队完毕的两千部下,他便是拜上帝教创号天国所封的西王肖超贵,他也是此番长毛自郴州北上攻打长沙的先锋大将。
“留一小队控制码头守好船队,其馀分两队迅速进攻镇公所和把总营,控制粮仓和市库!”肖超贵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听我号令,一队左路,二队右路,出击!”
“出击!出击!”
“天父显灵,天王发威,必胜!”
两千馀名长毛士兵迅速登岸,动作整齐划一,呐喊声脚步声和兵器的碰撞声,汇聚在一起震人耳膜,往兰关沿河街东西两头席卷而去。(兰关城只有一条沿着兰水河蜿蜒的街道,其他地方都是山丘田垄菜园)
肖超贵面无表情地看着零星逃窜的乡民,只要不防碍进军,就未予理会。他的目光越过小镇的屋顶,望向远处东边螺丝山上的清军营垒。
“禀西王,探子回报,兰关把总军营约有三百清妖驻守,镇公所衙役不足五十。”一个叫李休成的年轻将领上前禀报。
肖超贵微微点头,“传令,炮队准备,集中轰击军营东墙。那墙新修不久,砖泥未固,是为薄弱之处。”
“得令!”
兰关把总涂占山是被第一声炮响惊醒的,昨夜贪欢宿醉的他从床榻上滚落下来,慌慌张张地披上官服。
“怎么回事?哪里放炮?”他冲出房门,抓住一个匆匆跑过的兵丁衣领。
“大、大人,是长毛!长毛打过来了!”兵丁面如土色,手指颤斗地指向东墙方向。
又是一声震天炮响,涂占山感觉脚下地面都在震动。他连滚带爬地登上望楼,只见东墙已被轰开一个大缺口,头缠红巾的长毛兵卒正如潮水般涌来。
“顶住!给我顶住!”涂占山声嘶力竭地喊道,却发现自己的命令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弱不可闻。
清兵们乱作一团,有的试图抵抗,有的已经开始向后逃窜。涂占山拔出佩刀,砍倒一个从身边跑过的逃兵,“临阵脱逃者,斩!”
但这已无济于事。长毛军先锋已经冲破防线,与清兵短兵相接。刀光剑影中,清兵节节败退。
涂占山眼见大势已去,慌忙脱下官服,试图混入逃兵中溜走。刚跑到后院门口,却被一队长毛军堵个正着。
“抓住那个肥头大耳的大胖子!”一个长毛军小头目喊道,“看样子是个当官的!”
涂占山奋力反抗,但终不是如狼似虎的长毛兵士的对手,三拳两脚就被打倒在地,五花大绑押到肖超贵面前。肖超贵正站在军营操场上,巡视着刚刚占领的阵地。
“报西王,抓获清妖把总一名!”
肖超贵转过身来,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涂占山,“报上名来。”
“卑、卑职兰关把总涂占山……”涂占山浑身发抖,额头触地,“求、求大王饶命!”
肖超贵冷哼一声,“尔等清妖,欺压百姓,助纣为虐,今日天兵到此,替天行道。”他挥了挥手,“拖下去,砍了!”
“大王饶命!饶命呐!”涂占山哭喊着被拖走,声音渐远直至戛然而止。
不多时,一名士兵提着涂占山的首级来报。肖超贵看了一眼,吩咐道:“挂于营门示众,以儆效尤。”
镇公所衙门内,师爷何文奇早已听得外面杀声震天。他慌慌张张地指挥衙役紧闭大门,用木柱加固。
“快!快!顶住门!”何文奇急得满头大汗,昨天镇公所长官去县城公干去了还未回来,所里暂时由他负责职守,他心中暗呼倒楣,一边吩咐一边向后堂退去,“尔等务必顶住,我且去收拾重要文书……”
实则他溜进内室,迅速脱下长衫,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粗布衣裳,又将一些银钱塞入怀中,准备从后门溜走。
刚要开门,却听外面呐喊声阵阵,从门缝里一瞅,只见一队红巾军士已经包围了镇公所。何文奇急忙缩回,躲在案桌底下瑟瑟发抖。
大门被重重撞击,木栓开始断裂。衙役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放下武器!开门迎天兵者可保性命!”外面传来喊话声。
一个年轻衙役尤豫片刻,突然扔下手中腰刀,“我不干了!我要回家种地去!”说着便跑去拉开门栓。
其他衙役见状,也纷纷弃械投降。
长毛军一拥而入,迅速控制了镇公所。何文奇被人从桌下拖出来,面如死灰。
“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个抄写文书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啊!”他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
负责占领镇公所的长毛军首领是肖超贵的副将曾水元。他扫视了一圈衙门内的陈设,目光落在何文奇身上。
“站起来说话,粮库钥匙在谁手中?”
何文奇颤巍巍地站起身,“回、回大王的话,粮库钥匙一向是镇长和涂把总亲自保管……”
曾水元皱眉,“涂把总已然伏诛,镇长人呢?没有别的钥匙?”
“镇长昨日去县城公干了尚未归,有备用的钥匙,在、在镇公所公堂匾额后面……”何文奇忙不迭地道,希望能以此换得性命。
曾水元命人取来钥匙,打开粮库。库里堆满了今年新收的税粮,足有上千石。
“好!这些粮食够我大军七日之需!”曾水元满意地点头,随即吩咐士兵,“全部运走,一粒不留!”
与此同时,镇上的商会会长马老爷家中已是乱作一团。马老爷急得在厅堂里来回踱步,家仆们慌慌张张地收拾细软。
“快!把金银细软都藏到地窖里去!”马老爷对管家喊道,又转身对堂客说:“你和孩子们赶紧换上下人的衣服,躲到佣人房去!”
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砸门声和叫喊声。马老爷心中一沉,知道来不及了。
大门被撞开,一队长毛军士兵冲入院中。为首的年轻头目陈于成手持血淋淋的大刀,目光凶悍。
“把这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搜出来!”他高声命令道,随即看向浑身发抖的马老爷,“你就是兰关镇商会会长马有财?”
马老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马有财,求好汉爷饶命!家中财物好汉爷尽管取用,只求放过一家老小性命!”
年轻头目陈于成冷笑一声,“我等乃太平天国天兵,不是山贼流寇!只要尔等不反抗,不会伤及性命。”他顿了顿,环视这宽敞的院落,“看来你是个为富不仁的,平日里没少欺压百姓吧?”
马老爷连连磕头,“小人不敢!小人是本分商人,从未欺压乡邻啊!”
这时,一个士兵从内室押出马老爷的儿子马吉运。马吉运年仅十七,吓得面如土色。
“爹!救我呀!”马吉运哭喊着。
陈于成眼睛一亮,“好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带走!天国正需此等读书人效力!”
马老爷抱住儿子的腿,哭求道:“好汉爷开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陈于成一脚踢开马员会,“啰里八嗦!能被天国选中是他的福气!再阻拦,休怪刀剑无情!”
马吉运被强行拖走,哭喊声渐行渐远。马老爷瘫倒在地,老泪纵横。
时至正午,兰关镇已完全落入长毛军掌控之中。肖超贵站在镇公所门前的高台上,俯视着街道上忙碌的士兵和徨恐的百姓。
曾水元上前禀报:“禀西王,军营、镇公所、粮库均已控制。清兵或死或逃,缴获兵器二百馀件,火药十桶,粮食一千二百石,银钱尚未清点完毕。”
肖超贵点头,“做得好!我军伤亡如何?”
“阵亡七人,伤二十三人,多是攻营时所伤。”
“将阵亡弟兄妥善安葬,伤员立即医治。”肖超贵吩咐道,随即提高声音,“传令各队,不得骚扰平民,不得奸淫掳掠,违令者斩!”
命令传下,街上的紧张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一些胆大的百姓悄悄从门窗缝隙中向外张望,见长毛军士兵确实纪律严明,不象传言中那样烧杀抢掠,这才稍稍安心。
肖超贵远眺小河对岸的村庄,沉吟片刻后下令:“林风祥,你带一队人马留在兰关街,征集粮草。记住,只取富户馀粮,不可尽取百姓口粮。”
“得令!”林风祥拱手应道。
“李开荒!”肖超贵转向另一位年轻将领,“你带另一队渡河前往南岸徐家湾村、双江村打粮。同样,只征富户,不得扰民。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遵命!”李开荒精神斗擞地接令,立即点兵准备渡河。
肖超贵补充道:“速去速回,明日黎明前务必返回。清妖援兵不日即到,我军不可久留。”
两支队伍迅速行动起来。李开荒率领的部队回到李公庙码头,坐上船只渡河。对岸的徐家湾和双江村早已得到消息,村民们惊慌失措,有的携家带口往山里逃去,有的则紧闭门户,祈祷能躲过一劫。
夕阳沉下天际,夜幕降临,兰关城里逐渐安静下来。长毛军士兵在街道上巡逻,镇公所门前点燃了火把。肖超贵坐在原本属于镇长的太师椅上,听取各队的汇报。
林风祥率先回报:“禀报西王,兰关街共征得粮食八百石,银钱四百两,布匹五十匹。处决抗拒富户三人,伤十馀人,我军无伤亡。”
李开荒刚刚渡河返回:“徐家湾、双江村征得粮食六百石,银钱二百两,牲畜四十头,焚毁打砸大王庙一座,有乡勇抵抗,杀七人,俘三十人,我军轻伤五人。”
肖超贵满意地点头,“将俘虏押回,愿降者收编,抗拒者……”他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是夜,兰关城灯火通明。长毛军士兵在街上巡逻,镇外设置了哨卡,严防清军反扑。肖超贵几乎没有合眼,安排征集船只装运物资,与将领们商讨下一步行动方案。
“清妖援兵最快明日午后可到。”肖超贵指着简陋的地图说道,“我军明日朝食之后即拔营出发,先走水路,前哨探查云潭县清军动向,若云潭城湘水不可过,则改陆路向长沙进军,明天晚上务必赶到跳马涧,最迟后天早上对长沙发动突袭,打他个出其不意,争取一战拿下长沙,为我天国扬威!”
“喏!谨遵西王号令!”曾水元林风祥李开荒恭声退下,各自忙去了。
肖超贵望向窗外,月光下的兰关镇寂静无声,与白日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这些粮食银钱,足够支撑我军半月之需。”肖超贵语气中带着一丝满意,“兰关一役,弟兄们打得好,震摄清妖,扬我天国之威!”
九月初十,天亮之后,长毛军在河边坡地上埋锅造饭,朝食后已然上午十点了,于是拔营上船,起锚划浆,满载士兵和粮草物资的船队缓缓驶出兰关镇,顺江而下向着北边长沙方向行进。
秋阳西风中,肖超贵伫立船头,回望逐渐远去的兰关城。镇公所上空,一面天国的黄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前进!”肖超贵挥鞭指向远方,“目标长沙!”
浩浩荡荡的船队航行在湘水河中,鼓声呐喊声惊起两岸山林间飞鸟。兰关镇的烽火虽已熄灭,但更大的战火,正在这片土地上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