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二年九月九日(清,咸丰二年九月),长沙府云潭县兰关镇双江口。
清晨,初秋的太阳刚升上东边的河堤,双江口开阔的江面上(兰水河导入湘水河的两江交汇处河面),几艘打鱼的乌篷船正在开阔的江面上起网,渔夫们正有说有笑的抄网捞鱼往船仓里扔。这一网鱼获甚丰,渔夫们开心坏了,粗犷的笑声和着荡漾的水波,传出去老远,把堤岸上桑树枝丫间夜宿的水鸟都惊起飞走了。
就在渔夫们收获的笑声随波漫延之际,此时北边远处的大河湘水河江面上一艘无篷小渔船正劈波斩浪的向着小河兰水河口这边飞奔而来。那小渔船上的五旬渔夫戴着一顶竹笠,正奋力操浆摇橹如飞,他边摇橹边朝着小河口这边声嘶力竭的大声叫喊:“长毛来了,伙计们快跑哇!”
“长毛来了!”
“快跑哇!伙计们!”
十二岁的子车武被那竹笠翁的叫喊声惊了一跳,手抖了一下小抄网掉到了河里,眼看着就要随波飘走。他正要俯身扒着船舷去捞小抄网,父亲子车英一声喊:“武伢子你赶紧收网,爹来捞。”
话音未落,子车英手上长竹杆一伸一挑,飘在河面上起伏不定的小抄网已经被他一把挑起,虎口一松一抖,长竹杆往后滑退,竿头和小抄网眨眼便至近前,他左手探出,小抄网已然抓在手中。
待到竹笠翁无篷小船奔至近前,子车英父子俩已经和其他几条渔船上的渔夫们收好了网,正要搭话,北边大河上的远处江面上已经现出乌泱泱一大片的密集船影来。子车武眼尖,看那庞大的阵势,大小船只怕不有一百多艘,船影?帆,旗子飘飞,把宽阔的湘水河江面都屏蔽了,鼓声隆隆,呐喊轰然,那阵势甚是吓人。
“快跑!果真是长毛!”
“别看了,大家伙快跑!”
“跑啊!别看了!”
“再不跑等下就跑不掉了,听说长毛们见人就没收一切财产充公,伙计们快跑!”
……
竹笠翁船小,奋力摇浆之下,在江面上它跑得飞快。
子车英父子俩也奋力挥浆,子车武连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父子俩齐心合力之下,虽然船仓里装着小半仓鱼,但船速却也很快,跟在竹笠翁小船后面朝着东边的伏波岭飞奔而去。另外三条渔船也不慢,几乎是并排着紧跟在后面。一时间兰水河上浆影翻飞,呼声喝喝,渔夫们划船的同时还不忘朝岸上的街坊们高声呼喊示警。两岸河堤上的乡邻们收到警报得知是传闻中的拜上帝教匪马上就要到兰关了,吓得无不哇哇大叫,大呼小叫的四散飞奔。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关门闭户,到处慌慌。
去年一月,拜上帝教在西广桂平发动了起义,大清朝廷派出了重兵围剿,但却在永安县让教匪突围了,全州蓑衣渡之战后,今年四月教匪突入零陵,而后相继攻占了道州、永明、江华和郴州等地。据流民、商贩和官府传来的消息,教匪所到之处强制推行拜上帝教,禁止传统节日和儒家经典,焚毁破坏寺庙道观和祠堂,不准百姓信道信佛拜祖宗,只准信他们的拜上帝教和拜天父上帝,并且把民间的寺庙、道观、祠堂等视为“妖庙”进行破坏,捣毁神象和祖宗牌位、焚烧庙宇,扬言这样做就是反清;废除私有财产,实行一切财产充公的“圣库制度”;对清廷官员、乡绅及反抗的民众大肆杀戮;为了扩大队伍还到处煽动和抓人入教;为了筹措军需,四处“打粮”,所到之处弄得民心惶惶,百姓恐惧,社会秩序崩溃。因为拜上帝教教众们都剪了辫子,人人披散着一头过肩长发,因而老百姓们背后呼之为“长毛”。
子车英一家和云潭县的老百姓们一样,一年多来被这些各种各样的传言弄得人心惶惶。虽然云潭县兰关镇离南边的零陵、郴州还隔得有七八百里路远,但是人们心中总是担心拜上帝教匪军们迟早会打过来。虽然没亲眼见过教匪的所作所为,但传言汹汹,相信并非空穴来风,未知的恐惧将临,人们的心老是悬着,心上心下的总是不安。毕竟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就算日子清苦,也没有谁愿意放着太平安生的日子不过,去遭受匪乱吧。
子车英一家住在兰关河边街三总沙窝里码头边的临江的一座小山坡凹里,一栋单开间的两层木架子屋,大门朝南面江而开,坡下十几米山涯下便是兰水河,门前一条小路沿着山坡而转,东头通向伏波岭上伏波庙后门,西头左拐右拐穿过一排排吊脚木楼连着沙窝里码头。
一刻钟左右,五条渔船在岸上街坊们的惊惶鸡飞狗跳中靠了码头。顾不得抬船上岸了,子车英父子俩和渔夫们把网和鱼篓纷纷扔上岸,然后搬石头把船底砸出一个洞把渔船沉在了码头边的河底。若不砸沉渔船,后面指定会被拜上帝教匪军搜刮走,他们依水路行军,沿途打粮征夫,征集船只自然是越多越好。船破了还可以补,要是被教匪军搜刮走了,那以后可是连吃饭的家伙式都没有了。对于靠水吃水本就贫困的渔民来说,船是万万不能丢的,船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衣食父母,船就是一家老小生活的来源。为了保住一家的生计,眼见传闻中的拜上帝教匪军来袭,时间紧急,无法藏匿船只的情况之下,渔夫们毫不尤豫的砸沉了自己心爱的渔船。
沉好船之后,大家伙背起渔网和鱼篓,撒丫子就往各自家里跑去。
子车英父子俩健步如飞,喘息之间就跑到了自家木屋前。进门之后,砰的一声关上木门,拴好门栓,子车英又拿起门后墙角落的一根笨重乌木顶在了门背后。
“武伢子快喊你娘下来,咱们去后院水缸下的地洞里躲躲,快去!”
“好咧,爹。”
子车武应了一声,扔下鱼网咚咚的踩着木楼梯跑上楼去。他娘一般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楼上纺纱织布,家里有一架木架子纺车,还是他娘当年陪嫁过来的。娘从小就会织布,嫁过来后,为了贴补家用,她接了五总一家麻布作坊的活,取了麻料回来在家纺织,织成布之后送回麻布作坊换取工钱。
“娘!娘!”
二楼后窗前,三十一岁的段木兰当户而织。叽叽复叽叽的纺织机抒声被子车武的喊叫声打断了,她回头一看,见是儿子回来了。的笑问道:
“崽呀,今天何解回来的这么早,你爹呢,回来了么,今天鱼打得多不?”(何解,音hegai,兰水一带的方言,就是咋、怎么、为何、为什么……的意思)
“娘,爹回来了他在下面收东西,今天鱼打得不多,长毛来了,鱼没打完我们就赶紧回来了。娘你赶紧下楼,爹说去后院地洞里躲一躲。”
“啊!长毛来了,那快些,崽耶我们赶快下楼!”听儿子说长毛来了,段木兰心中一惊,也顾不得收拾纺机了,匆忙关了窗户,随着儿子咚咚咚的下楼。
子车英一家三口刚刚在后院靠山坡的水缸下的地洞藏好,长毛们的船队此时才刚刚从大河湘水转入小河兰水,他们大声呐喊般齐声高歌:
“讲到洪杨到,不吃也能饱;
看见‘天’旗号,洪福就来到。”
奇怪的歌声轰然乍乍,惊得岸上树丛里的水鸟扑簌簌振翅乱飞,街市上早就行人一空,家家都关门闭户全躲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