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冬雪消融,春华秋实,转眼便是在绥德州的第五个年头。
这一年,绥德州真正展现出了一种近乎脱胎换骨的繁荣景象。
新修的水渠网络经过一年完整的运行检验,威力尽显,將去岁秋冬的雨雪和今春的桃汛都化作了田亩的甘霖。
夏收时,金色的麦浪再次铺满视野,產量甚至比头年更胜一筹。秋收的黍、粟、豆类亦是硕果纍纍。官仓的存粮不仅完全足够州內消耗、军需,甚至有了大量富余。
得益於秦思齐大力推动的手工业改良和稳定的社会环境,州城內外,各种大小作坊林立,机杼声、打铁声、皮匠的敲打声不绝於耳。
皮毛、毛毡、改良后的简单铁器等物產,通过赵家以及其他被吸引来的商队,源源不断输往四方,换回的白银、布帛、书籍乃至南方的新奇物件,又进一步刺激了本地的消费与活力。
府库的税收,无论是田赋还是商税,都远超定额,且百姓缴纳踊跃,少有拖欠,因为大家都看到了,这位秦知州收上去的税,是真的用在了修渠、办学、养兵、惠民之上,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看得见摸得著。
这果然是一个人治的时代,一个州府的兴衰荣辱,很大程度上就繫於主官一人之身。
秦思齐用他超越时代的见识、务实的手段和近乎苛刻的清廉,將这片曾经饱受战火、贫瘠困苦的边陲之地,硬生生打造成了一个仓廩充实、商旅渐通、文教初兴、武备修明的北疆明珠。
就在这片深秋的丰收与祥和氛围中,一骑来自京师的使者,带著风尘,抵达了绥德州衙,带来了一道意料之外,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的詔令:宣绥德州知州秦思齐,即刻卸任,入京覲见,回应天述职!
消息被严格控制在州衙核心层。秦思齐接到詔令时,脸上並无太多意外之色,南方的尘埃已然落定,新皇登基,整顿吏治,召见地方干员是题中应有之义。
秦思齐只是平静地吩咐下去,严守消息,不得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动盪和猜测。
然而,在他內心深处,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却在悄然涌动。五年了,將近一千八百个日夜,他將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这片土地上。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渠一田,许多军民百姓的面孔,都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生命里。
在正式交接手续,等待继任者到来的间隙,秦思齐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布直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携著妻子白瑜,没有带任何仪仗,如同最普通的士人夫妇,悄然走出了州城,走向那片他亲手规划,並最终改变了绥德命运的广袤田野和水利网络。
他们登上了主干渠源头附近的一处高坡。时值深秋,天高云淡,视野极佳。
脚下,是如同巨龙般蜿蜒伸展,、在阳光下泛著粼粼波光的巨大水渠。远方,是层林尽染的山峦和一望无际,留著茬子的万顷良田。秋风吹拂而来,撩动著他们的衣袂。
站在这片秦思齐奋斗了五年的地方,俯瞰著这幅由他亲手绘就的壮丽画卷,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种种情绪,对这片土地的不舍,对过往艰辛的回忆,对那些逝去族人的怀念,对自己付出的感慨,以及对未来的不確定——如同积蓄已久的潮水,终於衝破了理智的堤坝。
他向前走了几步,面向著广袤的田野和族人们战死的方向,將双手拢在嘴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叫高呼:
“茂山叔!你看到了吗?水渠成了!绥德—富了!”
“夏稻哥!秋收哥——!你们看到了吗?——现在很好!很好啊——!”
“我——秦思齐——要走了!要回应天了——!你们,要跟我啊!去看看应天的繁华!”
吶喊,在山野和田畴间迴荡,惊起了远处一群飞鸟。白瑜站在他身后,听著丈夫这毫无保留的情感宣泄,眼中含泪,默默地上前,轻轻握住了秦思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喊出了积鬱的心声,秦思齐的情绪渐渐平復。转过身,拉著白瑜的手,沿著渠岸缓缓行走,像一个最耐心的嚮导,细细地为妻子介绍著这里的每一处工程:
“瑜儿你看,这里就是总闸,通过提升这厚重的闸板,就能控制上游水位,確保下游无论远近,都能得到充足的灌溉”
“那边,是分流堰,根据各支渠的需要,精確分配水量,避免了下游爭水、上游浪费的旧弊”
“还有这渠堤,全部用三合土夯筑,关键地段还砌了石块,足以抵御一般的洪水冲刷这排水涵洞,是为了雨季泄洪”
他如数家珍,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与眷恋。白瑜静静地听著,看著丈夫眼中闪烁的光彩,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冰冷的水利工程,更是秦思齐的心血和理想的结晶。
第二日,秦思齐依旧放心不下。带著秦思文和几个亲隨,拿著早已准备好的名单和物资,悄悄走访了城中及周边几家生活依旧困难的阵亡將士遗属,因伤致残的军士家庭。
秦思齐亲自將足够食用数月的粮食和一小笔安家银钱送到他们手中,摸著那些懵懂孩童的头,鼓励著:
“孩子,好好读书!只有读了书,明事理,学本事,將来才能更好地照顾你娘,才能有出息,才能让你爹在九泉之下安心!记住,这书本,是改变命运的钥匙!”
秦思齐的到来和叮嘱,让这些家庭感激涕零,也让读书改变命运的信念,更加深刻地印在了那些幼小的心灵之中。
最后的告別,留给了马犇。在军营那间简朴的指挥使值房內,两个共同经歷了守城血战、內部建设、对外扬威的男人,相对而坐,一时间竟有些沉默。
五年的並肩作战,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上下级关係,多了几分肝胆相照的兄弟情谊。
最终还是马犇先开口:“思齐,此去京师,山高路远,定要多多保重!”
秦思齐端起面前的粗瓷碗:“马指挥使,这五年来,多谢了!”
马犇重重抱拳:“该说谢的是我,没有你,就没有绥德军的今天!”
没有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將碗中酒一饮而尽。
次日凌晨,天色未明,寒意深重。按照秦思齐事先的安排,隨行的秦氏族人,化整为零,分成数批,悄无声息地陆续从不同的城门离开,在城外预定的地点集结。
这样做,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惊动城中百姓,引起不必要的送別场面。
秦思齐自己,则在处理完最后几件交接文书后,带著白瑜和贴身护卫,乘坐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州衙侧门悄然驶出,匯入了清晨稀疏的人流。
马车轆轆,驶过他曾无数次走过的街道,穿过他曾誓死守卫的城门,將那座浸透了他五年心血与情感的边城,缓缓留在了身后。
在城外十里处的一处高坡上,一身常服的马犇,独自一人,牵马而立。
远远地望著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与远山晨雾融为一体。
他久久佇立,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最终,朝著马车消失的方向,郑重地、深深地抱拳一礼。
秋风萧瑟,吹动著坡上的枯草,也吹动著马犇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