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深夜。
御花园的水榭旁,月色清冷。
杨婕妤留下那句“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之后,便转身融入了深宫的阴影之中,只留下一袭淡青色的背影,象是一抹捉摸不透的幽魂。
史弥远站在栏杆旁,看着池水中渐渐平息的涟漪,眉头紧锁。
他是一个极度理性的人,从来不相信运气。
回顾这三个月的明州之行,看似凶险万分,实则在几个关键节点上,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在帮他。
比如,为什么赵汝愚先发难,文书却会晚,刚好和韩侂胄的密信同时到达?
比如,为什么运河上前两道关卡的守将,对那满船臭烘烘的咸鱼视而不见,甚至还有意放行?
史弥远一直觉得怪怪的,这或许是韩侂胄的手段。
直到今晚,这个女人出现。
……
【三个月前。庆元元年,春。】
【临安皇宫,御花园赏花会。】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如火如荼。
新皇登基不久,后宫的女人们也迎来了新的排位。
凉亭内,身穿大红凤袍的韩皇后端坐在主位上。她是枢密使韩侂胄的亲侄女,出身名门,又正得盛宠,此刻正如骄傲的凤凰般接受着众嫔妃的朝拜。
而在角落里,杨婕妤正低着头,坐在一张矮几旁。
她手里拿着一颗金黄的鲜橙,修长白淅的手指灵活地剥着橙皮。她的动作很轻,很雅,剥出来的果肉晶莹剔透,没有流失一滴汁水。
这是她进宫前在教坊司学的技艺,名为“手擘橙”。
“姐姐,这是刚剥好的,请姐姐尝尝鲜。”
杨婕妤端着玉盘,躬敬地走到韩皇后面前,跪下呈上。
韩皇后瞥了一眼那盘橙肉,又看了一眼杨婕妤那双过分漂亮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嫉恨与鄙夷。
“啪!”
韩皇后突然一挥手,直接打翻了玉盘。
橙肉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
“哎呀,这橙子怎么一股子红尘气?”
韩皇后拿出手帕擦了擦并没有碰到东西的手,看着跪在地上的杨婕妤,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本宫差点忘了,妹妹这双手,以前是在教坊司弹琵琶伺候男人的。这种剥橙子的雅事,妹妹还是别沾手了,免得脏了官家的嘴。”
周围的嫔妃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杨婕妤跪在地上,依然保持着呈盘的姿势。她的脸埋在阴影里,没有人看清她的表情。
片刻后,她抬起头,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
“姐姐教训得是。是臣妾手笨,污了姐姐的眼。”
她伸出手,一点一点地将地上的橙肉捡起来,甚至连那些沾了灰的汁水,都用手帕擦得干干净净。
但在低头的瞬间,她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练习乐器而修长有力的手,眼底深处,一抹寒光。
……
当晚。
杨婕妤坐在铜镜前,一遍又一遍地洗着手。
水很凉,但她的心更凉。
“韩家……”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虽不绝色却透着坚韧的脸,低声喃喃:“韩侂胄在前朝把持朝政,韩皇后在后宫作威作福。我若想活,光靠在官家面前装可怜是不够的。”
“官家耳根子软,今天能宠我,明天就能为了韩家废了我。”
“我需要力量。”
杨婕妤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刺入掌心:
“我需要一把刀。一把不姓韩、也不姓赵,只认利益、敢把天捅个窟窿的宫外之刀。”
……
几日后。深夜。
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太监,像做贼一样溜进了杨婕妤的寝宫。
他是王安。一个在内侍省郁郁不得志的老太监,因为早年受过杨婕妤一饭之恩,成了她在宫里的死忠。
王安有个怪癖——喜欢收集各部院扔出来的废纸。那些奏章的草稿、起居注的誊抄本,在别人眼里是垃圾,在他眼里却是用来包点心或者引火的好材料。
但在杨婕妤眼里,那是情报。
“娘娘,这是这几天尚书省和枢密院扔出来的废稿。”王安将一包皱巴巴的纸倒在桌上。
杨婕妤在灯下一张张翻阅。
大部分都是些陈词滥调的道德文章,或者是为了鸡毛蒜皮小事互相弹劾的废话。
突然,她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份起居注的抄本,记录了几天前金銮殿上的一场辩论。
记录很简单,但内容却惊心动魄:
“起居郎史弥远,当殿立状:不动户部一文,三月内筹措三十万贯。若违此誓,斩!”
“史弥远……”
杨婕妤咀嚼着这个名字。
她看过那么多奏章,满朝文武都在谈“仁义”,谈“祖制”,只有这个人,敢谈“钱”,敢谈“利”。
满朝文武都把韩侂胄当成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只有这个人,敢把韩侂胄当成梯子往上爬。
“是个赌徒。”
杨婕妤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而且是个聪明的赌徒。他和韩侂胄不一样。韩侂胄要名垂青史,要当英雄;这个人……只要赢。”
“王安。”
“奴才在。”
“盯着这个人。我有预感,他就是我要找的那把刀。”
……
【宫变前夕。】
临安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这一天,王安气喘吁吁地跑进寝宫,带来了一个要命的消息。
“娘娘!出事了!”
王安压低声音:“奴才在急递铺有个干儿子,专门负责喂马。他今天听到赵丞相府的人来传令,说是今夜准备发加急文书去明州。”
杨婕妤正在修剪花枝的手猛地一顿。
“明州?难道要抓人?”
她敏锐地意识到,明州的局势到了摊牌的时候。赵汝愚要动手了。
“韩府那边有动静吗?”杨婕妤问。
“也有。”王安点头,“听说韩枢密已经派了亲信出城,走的也是明州方向。”
杨婕妤放下了剪刀。
她在屋内来回踱步,脑中飞速计算着。
官方急递铺走的是驿道,换马不换人,速度极快。而韩府的私信走的是小路,肯定比官方慢上很多。
如果是赵汝愚的文书先到,陈文昌就会立刻动手。那时候史弥远还没收到韩侂胄的“托底信”,不知道朝堂局势,很可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必须制造时间差。”
杨婕妤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绝。
“王安,你那个在驿站喂马的干儿子,胆子大吗?”
王安吓了一跳:“娘娘,您想截信?那是死罪啊!”
“不截信。”杨婕妤摇摇头,“截信会惊动赵汝愚。我们只要让那封信……慢一点。”
她从妆奁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王安。
“这是巴豆粉。”
“让你干儿子,在赵丞相那个信使的驿站,给马匹草料里,加一把这个。”
王安的手哆嗦了一下:“这……”
“只要马跑不动,人就得等。”杨婕妤的声音冷得象冰,“我要让赵汝愚的信,晚到两天。只要两天,史弥远就来得及反应。”
……
【五月二十五日。运河风波。】
时间差起作用了。史弥远在明州绝地翻盘。
但他回京的路,依然被赵汝愚堵死了。
“娘娘,浙东运河封了。”王安再次带来坏消息,“赵丞相下了死命令,沿途设卡,严查明州来船。史大人的船队被堵在外面了。”
杨婕妤皱起了眉头。
硬闯是不行的。必须给那些守关的将领一个“不得不放行”的理由,一个能压过宰相命令的理由。
“官家最近是不是有些上火?”杨婕妤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是。这两天官家总说口苦。”
“那就对了。”
当天下午,赵扩来慈元殿午休时,杨婕妤依偎在皇帝怀里,似嗔似怨地撒了个娇:
“官家,妾身昨晚做梦,梦见家乡的鲜果了。那岭南的荔枝,江南的杨梅,想得妾身嘴馋得紧。”
赵扩正宠她,闻言笑道:“这有何难?朕这就让内侍省派人去江南采办,快马加鞭送来。”
“多谢官家!”杨婕妤甜甜一笑。
这本来是一句闲话。
但半个时辰后,这道口谕传到了王安手里,就变了味。
王安拿着鸡毛当令箭,迅速联系了内侍省负责采办的太监,给运河沿途的关卡打了一圈招呼:
“这几天有给娘娘送‘鲜货’的船进京。那是官家的家事,也是娘娘的孝心。谁要是敢拦着检查,把果子放坏了,那就是对官家不敬!这罪过,谁担得起?”
这一招狐假虎威,精准地击中了武将们怕惹麻烦的心理。
前两道关卡的武将一听是“宫里的鲜货”,哪怕闻到了臭味(史弥远用咸鱼掩护),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了。
虽然最后那个叫张岩的统制是个愣头青,差点坏了事,但前面省下的时间,已经足够史弥远冲到临安城下了。
……
【时间回到现在。六月初一。深夜。】
御花园外,长长的宫道上。
史弥远还在发愣。他看着眼前这个提着灯笼、满脸堆笑的中年太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公公,你是说……”史弥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王安一边走,一边用一种拉家常的口气,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史大人您是不知道。为了给那匹马下巴豆,咱家那个干儿子差点被马踢死,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为了给运河上开绿灯,娘娘可是装了三天的病,硬是把官家哄得团团转,才骗来了那道采办鲜果的口谕。”
王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娘娘不容易啊。在这深宫里,既没权也没钱,能动用的也就是咱们这几个老奴才。为了帮大人这一把,娘娘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说话间,宫门已在眼前。
王安停下脚步,转过身,将灯笼举高了一些,照亮了史弥远那张充满震惊的脸。
刚才那种太监特有的谄媚消失了。王安挺直了腰杆,那是替主子传话时的郑重。
“史大人。”
王安深深一揖,声音虽然尖细,却透着一股子决绝:
“咱家斗胆最后问您一句。”
“这些深宫里的妇人手段,虽然没有外朝的刀光剑影那么气派,但也算有些用处。”
“这一把巴豆、这一道口谕、还有那扇为您打开的东华门……”
王安抬起头,直视着这位即将权倾朝野的户部侍郎:
“这入不入得了大人的法眼?”
夜风吹过宫墙。
史弥远看着王安,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皇宫。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单纯寻求庇护的弱女子,而是一个和他一样精于算计的高手。
她不需要他的施舍。她在展示价值,她在要求入局。
史弥远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
他对着王安,也对着那个看不见的女人,郑重地回了一礼。这一礼,是对平等的盟友的尊重。
“公公。”
史弥远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请转告娘娘:此恩此情,史某铭记五内。”
王安笑了。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绽放出了一朵菊花。
“有大人这句话,咱家就放心了。大人慢走。”
宫门缓缓关闭。一切再次掩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