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临安皇宫,垂拱殿偏殿。
今夜的皇宫,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为了庆祝国库充盈,宋宁宗赵扩特赐“琼林宴”,款待群臣。
大殿内,丝竹之声悦耳,舞姬的长袖如云般飘动。空气中弥漫着御酒“蔷薇露”的浓郁香气。
虽然宰相赵汝愚为首的清流们集体称病缺席,但这丝毫不影响宴会的热烈。相反,因为少了这个总是板着脸的理学领袖和那些清流,满朝文武反而喝得更开心了。
无数身穿朱紫官袍的大员,此刻都围在两个人身边。
一个是国用使、新任户部侍郎史弥远。
另一个,则是今晚最耀眼的主角——枢密使韩侂胄。
“喝!都给我满上!”
韩侂胄端着一只巨大的金樽,站在大殿中央,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他并没有喝醉。相反,他的眼神亮得吓人。
“诸位!看看这殿外!那是六十万贯白银!”
韩侂胄一把拉过身边的史弥远,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有人说史弥远是奸臣,说他是弄臣。但我韩某人说,他是大宋的功臣!是我的福将!”
周围的官员们纷纷举杯附和:“韩枢密英明!史侍郎大才!”
史弥远脸上挂着谦逊的笑,不停地作揖回礼,但他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
韩侂胄似乎觉得不过瘾。他推开敬酒的人群,大步走到大殿一侧悬挂的巨幅《大宋舆图》前。
“官家!”
韩侂胄转身对着御座上的赵扩行了一礼,然后指着地图上北方的疆土,声音变得激昂:
“先帝在位时,最大的遗撼便是未能恢复中原。如今,咱们有钱了!……咱们的步子,可以迈得再大一点!”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淮河以北的那个“金”字上:
“臣听闻,金国如今内乱频仍,北方蒙古部族也在崛起。这是天赐良机!”
“只要咱们练出十万精兵,打造出一支无敌水师,几年后,沿着海路北上,直插燕云……这靖康之耻,未必不能在陛下手中洗雪!未必不能在你我君臣手中了结!”
大殿内瞬间安静了一下。
北伐。
这是大宋朝廷最敏感、也最沉重的话题。赵汝愚一党向来主张“内修德政,外守强界”,极力反对妄动刀兵。
赵扩听得热血沸腾,脸色潮红:“韩卿……真有此可能?”
“有!”韩侂胄斩钉截铁,“只要钱粮管够,臣愿为陛下马前卒,收复旧山河!”
看着这一幕,史弥远程着酒杯的手,微微紧了紧。
他敬佩韩侂胄。在这个满朝文武只知道苟且偷安的时代,只有这位韩世伯,骨子里还流着大宋开国将门的血,还想着收复故土。
但是
“太刚了。”
史弥远在心中暗叹。
韩侂胄的眼睛只盯着北方的铁马冰河,盯着那宏大的千秋伟业。他以为有了钱、有了兵,就能碾压一切。
但他忘了,大宋的朝堂,从来都不是战场,而是染缸。杀人的往往不是明枪,而是暗箭;绊倒巨人的,往往不是敌国的铁骑,而是自己鞋里的一粒沙子。
史弥远摸了摸宽大的袖口。
那里藏着一张轻飘飘的纸,那是他从明州带回来的“见面礼”。
他看着狂傲的韩侂胄,心中做出了决断:
“光靠韩公,守不住这泼天的富贵。我必须给他,也给我自己,找一个能看住后院的合伙人。”
……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愈发热烈。
趁着韩侂胄正被一群武将围着高谈阔论,史弥远借口更衣,悄然退出了大殿。
一出殿门,夜风夹杂着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殿内的燥热与酒气。
宫巷深沉,高墙耸立。
史弥远沿着回廊缓缓前行,看似漫无目的,实则目光一直在搜索。
终于,在一处转角的阴影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在黎明时分给他打开东华门的中年太监——王安。他正垂手而立,似乎在等侯换班,又似乎专程在等一个人。
史弥远快步走上前。
“公公。”史弥远拱手一礼,态度比在大殿上还要躬敬。
王安连忙避开:“史大人折煞咱家了。大人如今是官家的红人,这大礼咱家可受不起。”
“受得起。”
史弥远直起身,看了看四周无人,从怀里掏出了那张早已准备好的东西。
那不是金叶子,也不是银票。
而是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旗引——【明州及海外贸易特许旗引】。
这是明州鬼市上最值钱的东西,也是无数海商抢破头都买不到的“长期饭票”。持此旗引,可终身参与明州海贸分红,且受国用使庇护。
史弥远双手递上:
“公公,那位贵人帮我开了丽正门的锁,这份情太重,金银俗气,那是打发叫花子的。这东西,代表着以后明州海贸的一成干股。”
“只要明州港还在,这钱就象流水一样,永不断绝。请公公转交贵人,权当是……见面礼。”
王安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些。
他是宫里的老人,太识货了。
给钱,那是“赏赐”;给股份,那是“入伙”。
眼前这位史大人,不是来报恩的,是来求合作的。
王安深深看了史弥远一眼,伸手接过了那张旗引,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史大人果然是明白人。”
王安微微躬身,语气中多了一份郑重:“贵人就在御花园的水榭喂鱼。大人,请随咱家来。切记,莫要声张。”
……
御花园。
月色如水,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四周寂静无人,只有远处大殿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反衬得这里更加幽深冷清。
一座精致的水榭孤悬于湖上。
一个身穿淡青色宫装的女子,正背对着入口,凭栏而立。
她手里拿着一盒鱼食,时不时抓起一把,撒入水中。池中的锦鲤争相抢食,翻腾起阵阵水花。
她没有穿皇后那种像征正统的大红礼服,也没有戴繁琐的珠翠凤冠。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玉簪,整个人显得素净而淡雅。
但这素净之中,却透着一股子静水流深的气场。仿佛她站在这里,这里的空气都要按照她的呼吸来流动。
她就是杨婕妤杨妹子。
史弥远放轻脚步,走到水榭外,整衣,下拜:
“臣,户部侍郎、提举国用所史弥远,叩见娘娘。”
女子撒鱼食的手顿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看着水中的鱼群,声音清冷而悦耳:
“史大人,今日殿上的那一刀,劈得好。”
“那一刀,把大宋的遮羞布都劈开了。”
史弥远低着头:“娘娘谬赞。臣不过是被逼无奈,狗急跳墙罢了。”
“狗急跳墙?”
女子轻笑一声,缓缓转过身来。
借着月光,史弥远终于看清了这位盟友的真容。
她不属于那种惊艳的美人,五官并不算绝色,但那双眼睛极亮。在夜色中,那双眸子象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匕首,寒光内敛,却足以致命。
“能把赵丞相逼得当殿失态,能让韩枢密甘愿为你做保。史大人若是狗,那这临安城里,恐怕就没有人了。”
杨妹子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史弥远平身。
史弥远站起身,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夸奖而迷失。他直视着杨妹子,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
“娘娘,臣有一事不明。”
“臣与娘娘素无往来,甚至从未谋面。娘娘为何要冒着风险,在丽正门外救臣一命?”
这是最内核的问题。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在皇宫这种地方,每一个善意背后,都标好了价格。
杨妹子看着史弥远,并没有绕弯子。
“因为在这个宫里,我想活下去。”
她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得象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也需要钱,更需要一把刀。”
“赵汝愚看不起我,觉得我出身低微,是个卖艺的歌女进宫,不配伴君侧;韩皇后防着我,怕我夺了她的宠,处处给我穿小鞋。我若是不自己找个盟友,早晚是这太液池里的一具枯骨。”
史弥远心中一动。果然是生存压力。
但他还是故意问了一句:“韩相公权倾朝野,又是国戚,更是韩皇后的亲叔叔。娘娘若想找靠山,为何不找他?他若肯帮娘娘,这后宫还有谁敢动您?”
杨妹子听完,转头看向远处灯火辉煌的垂拱殿方向。
那里,韩侂胄的笑声似乎隐约传来。
“韩侂胄?”
杨妹子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他太傲了。”
“他眼里只有北伐,只有他的千秋功业,只有他那个蠢笨的侄女。在他看来,后宫的争斗不过是妇人家过家家,他不屑一顾,也看不上我这种没根基的人。”
“他就象一头狮子,威猛无比,但他忘了,有时候杀死狮子的,往往不是另一头狮子,而是藏在鬃毛里看不见的毒虫。”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史弥远。这一次,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查找同类的热切:
“而你,史弥远。”
“你在樊楼骂儒生,在明州卖皇权,在金殿劈银山。你做的事,每一件都坏了规矩,每一件都踩在那些正人君子的脸上。”
“你和我一样。”
杨妹子站起身,走到史弥远面前,直视他的眼睛:
“我们都是不被规矩容纳的人。我们都是在夹缝里求生存的人。”
“韩侂胄太刚,赵汝愚太伪。只有我们,才是一路人。我们需要彼此。”
史弥远被这番话深深震撼了。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个想在宫里争宠的妃子,没想到她对朝局、对人性的洞察力竟如此可怕。她甚至比韩侂胄更早看透了韩家的死穴。
这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动物。
史弥远深吸一口气,拱手道:
“娘娘今日之恩,臣铭记。”
杨妹子微微颔首。
“只是……”
史弥远抬起头,眼神变得极其深邃,带着一丝试探:
“臣还有最后一事不明。”
他在心中快速复盘了这三个月来的种种巧合——那些恰到好处的时间差,那些莫明其妙的绿灯。他隐约感觉到了一张大网,但他不敢确定这张网的边界在哪里。
史弥远盯着杨妹子的眼睛:
“娘娘久居深宫,对外面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听到这个问题,杨妹子并没有直接回答。
她转过身,重新走到栏杆边。
“史大人。”
她的声音轻柔,却象一颗石子投入深井,激起层层回响:
“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说完,她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抛入水中,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消失在御花园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