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皇宫,紫宸殿。
大宋的早朝已经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但今日的气氛,比那压在殿顶的乌云还要沉重。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根盘龙金柱下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火药味。
漏刻的水滴声,“滴答、滴答”,在这个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象是敲在韩侂胄心口上的催命符。
“陛下!”
一声苍老而悲愤的呼喊打破了死寂。
宰相赵汝愚手持象牙笏板,颤巍巍地走出班列。他虽然年迈,但此刻却象是一头准备搏命的狮子,须发皆张,双目赤红。
“辰时已到。史弥远,未到!”
赵汝愚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三个月前,史弥远在此立下军令状,以项上人头担保,不动户部一文钱,为陛下筹措三十万贯。如今期限已至,殿外却空空如也!此子不仅违期不归,更是杳无音信!”
“臣接到密报,史弥远在明州期间,整日与海匪为伍,花天酒地,甚至有传言……他早已卷了检校库的底银,畏罪潜逃出海了!”
“轰!”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御史台的言官们象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乌鸦,瞬间涌了出来,跪满了一地。
“陛下!史弥远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此乃国之巨蠹!请陛下立刻下旨,发海捕文书,将其捉拿归案,明正典刑!”
“韩枢密!”一名言官猛地转头,手指向站在武将班列首位的韩侂胄,“此人是你力保的!如今他畏罪潜逃,你这个保人,难道不该给天下一个交代吗?!”
韩侂胄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他身穿紫袍,腰悬玉带,依旧保持着大宋顶级外戚的威仪。但他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却早已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
汗水,顺着他的脊背缓缓流下。
他没有辩解。
因为没看到钱。在真金白银没有摆在眼前之前,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只会招来更多的羞辱。
韩侂胄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眼神中既有焦虑,更有一股难以遏制的不甘。
他的左手,悄悄摸向了袖袋深处。
那里藏着一份密奏。一份关于宗室意图染指皇权、图谋不轨的绝密黑材料。
那是他为了应对未来的大清洗准备的王炸底牌。一旦扔出来,就是鱼死网破,就是血流成河。
“仲彼啊仲彼……”
韩侂胄在心中咬牙切齿,“你若是真回不来,老子为了保命,今天就得把这张牌给废了!那是老子留着定乾坤的杀招啊!用在今天救急,太亏了!太亏了!”
他在赌。
御座之上,年轻的宋宁宗赵扩,此刻也是如坐针毯。
他看着满地磕头的言官,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韩侂胄,最后看向那空荡荡的殿门。
失望,巨大的失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不是想杀人,他是真的缺钱啊!后宫的墙还在漏雨,边关的军饷还在拖欠,他这个皇帝当得太窝囊了!他原本指望史弥远能给他带来奇迹,可现在……奇迹没来,麻烦却来了。
“韩卿……”
赵扩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动摇,“你怎么说?”
韩侂胄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
“陛下!”赵汝愚再次逼近一步,气势逼人,“事实俱在,何须多言?韩侂胄识人不明,误国误民!请陛下下旨,革去韩侂胄枢密使之职,即刻捉拿史弥远!”
赵扩的手指紧紧抓着龙椅的扶手。面对宰相和满朝清流的压力,他那耳根子软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赵扩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拟旨吧……”
旁边的太监捧起圣旨,提起了朱笔。
韩侂胄轻叹一声,准备启奏
同时赵汝愚的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赢了。这一仗,不仅拔掉了史弥远这个钉子,还能顺势打残韩侂胄。
就在太监的笔尖即将落在圣旨上的那一瞬间。
“报——!!!”
一声凄厉而又高亢的长啸,仿佛一道惊雷,硬生生撕裂了紫宸殿沉闷的空气。
一名殿前司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到殿门口,因为跑得太急,甚至甩掉了一只靴子。
“报……启奏陛下!”
传令兵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见了鬼般的惊骇:
“提举国用所、起居郎史弥远……史大人,觐见——!”
赵汝愚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韩侂胄猛地抬起头,袖子里的手骤然松开,那份密奏滑回了深处。
赵扩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声音发颤:“他……他来了?人呢?钱呢?”
“宣!”
随着太监尖细的嗓音落下,沉重的殿门缓缓大开。
阳光瞬间涌入,照亮了御道。
在那光影交界处,一个身影大步走来。
史弥远。
他没有整理仪容。那身绯红色的官袍上沾满了运河的泥点和灰尘,发髻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
他无视了两侧那些惊愕、愤恨、嘲讽的目光,径直走到御阶之下,推金山倒玉柱,重重一跪。
“臣,史弥远。”
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金石般的硬气:
“幸不辱命!钱,到了!”
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他身后看。
没人。没车。没箱子。
“钱?”
户部尚书赵党忍不住嗤笑出声,打破了沉默,“史大人,你两手空空而来,钱在哪里?莫非是藏在你那袖子里不成?”
赵汝愚也冷冷道:“史弥远,金殿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若是拿不出三十万贯,你这就是罪加一等!”
史弥远缓缓站起身。
他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武,嘴角勾起一抹轻篾的笑意。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
“钱太多,太重。殿门太窄,进不来。”
史弥远转身对着殿外大喝一声:
“来人!把东西给官家抬上来!”
“吼!吼!吼!”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号子声。那是重物被抬起时,力夫们发出的沉重喘息。
紧接着,大地开始震颤。
二十名身强力壮的殿前司禁军,两人一组,肩膀上扛着粗大的红木杠棒,分十组,艰难地挪进了大殿。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肩上抬着的东西上。
那是什么?
不是金银,不是珠宝,甚至不是铜钱箱子。
那是十个硕大无比、型状丑陋、通体漆黑的……大石头?
这些石头呈椭圆形,象是个巨大的冬瓜,表面坑坑洼洼,甚至还沾着未干的河泥和青笞,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轰!”
第一组禁军力竭,将那“黑石头”重重地放在金砖地面上。
沉闷的巨响震得人心头一颤。
紧接着,轰!轰!轰!
十个巨大的黑疙瘩,一字排开,横亘在金銮殿中央,象是一道丑陋的伤疤,显得格格不入。
“陛下。”
史弥远拱手道,“殿内狭小,只抬进来了十个。剩下的两千多个,臣已命人堆放在殿外广场,请陛下御览。”
满朝文武看着这十个黑疙瘩,全都愣住了。
这是钱?这分明就是从河沟里挖出来的烂石头!
短暂的错愕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荒唐!简直是荒唐!”
户部尚书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史弥远骂道:“史弥远,你莫不是疯了?这就是你弄来的三十万贯?几块烂石头?莫非你是去太湖挖假山了?”
“我看他是被海匪骗了!”一名御史嘲讽道,“拿石头当银子,这是把官家当傻子哄啊!”
赵汝愚看着那些黑石头,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
他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怜悯与厌恶:“史弥远,老夫本以为你是个对手,没想到你是个跳梁小丑。金殿之上,岂容你拿这等污秽之物戏弄君父?来人,拿下!”
殿前武士就要上前。
“慢着!”
一声暴喝,让武士的脚步停住了。
史弥远并没有被吓倒,反而向前一步,挡在了那排“黑石头”面前。
他的目光犀利如刀,缓缓扫过那些嘲笑他的脸庞,最后停在赵汝愚身上。
“赵相公说这是烂石头?也是。”
史弥远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在清流眼中,只看得到锦绣文章,只看得到道德仁义。金银铜臭在你们眼里,确实如土石般不堪。”
“但你们可知道,这大宋的江山社稷,这边关的百万铁甲,靠的不是文章,正是这些你们看不上的破石头!”
“这些东西,每一个都重五百两!”
史弥远拍了拍身边那个丑陋的黑疙瘩:
“它们太重了!重得连运河上的强盗都搬不走!重得连沿途的贪官都咬不动!重得连赵相公设下的三道关卡,都没能拦住它!”
“赵相公,您不是要看钱吗?”
史弥远猛地转身,一把抽出了旁边一名殿前武士腰间的佩刀。
“锵!”
寒光一闪。
满朝惊呼:“你要干什么?!”“御前动刀,意图行刺吗?!”
史弥远根本不理会这些噪音。他双手握紧刀柄,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离皇帝最近的那个黑石头,狠狠地劈了下去!
“给我开——!!!”
刀锋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尖啸。
“铮——!!!”
刀刃并没有弹开,而是深深地嵌了进去。因为白银质软,这一刀入木三分。
史弥远握住刀柄,猛地用力一撬。
“咔嚓!”
原本复盖在表面的厚厚黑漆、淤泥、伪装层,在这一刻崩裂、脱落。
一道雪亮到令人无法直视的银光,瞬间从那道裂缝中喷薄而出!
那不是石头!
那是足色的纹银!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财富!
“开!全给我开!”
史弥远大喝一声。
那二十名早已得到吩咐的禁军同时动手,拔出腰刀,对着剩下的九个“黑石头”狠狠劈下。
铮!铮!铮!
随着一阵密集的金属撞击声,黑漆纷飞。
十道银光同时爆发!
所有的嘲笑声戛然而止。
户部尚书的下巴脱臼了;御史们的奏折掉在了地上;赵汝愚下意识地抬起宽大的袖子,遮住了眼睛。
太刺眼了。
对于这些习惯了清谈的君子来说,这种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利,就象是正午的烈日。
清流,见不得光,更见不得钱。
而韩侂胄,站在武将班列中,看着这满地银光,眼框竟然湿润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是压抑了整整三个月的恶气。
“当啷!”
史弥远将卷了刃的钢刀扔在地上。
他指着满地的银光,声音如雷霆般在大殿回荡:
“看清楚了吗?!”
“足色纹银!每个五百两!殿内十个,殿外还有一千一百九十个!”
“总计白银六十万两!折合铜钱六十万贯!”
史弥远猛地跪下,向着皇帝重重叩首:
“陛下!当初的军令状是三十万。臣,带回了双倍!”
赵扩此时已经完全失态了。
他顾不上皇帝的威仪,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踉跟跄跄地走下御阶。
他来到那个被劈开的银冬瓜前,颤斗着伸出手,抚摸着那冰冷而坚硬的切面。
那是真的。那种细腻、沉重的手感,做不了假。
“好……好啊……”赵扩的声音带着哭腔,“朕的钱……这都是朕的钱啊……”
“慢着!”
一声厉喝打断了皇帝的感动。
赵汝愚放下了遮眼的袖子,脸色惨白如纸,但他毕竟是宰相,反应极快。他知道,若是让史弥远坐实了这笔功劳,韩党就彻底翻身了。
“陛下!此钱来路不正!”
赵汝愚指着史弥远,厉声喝道:“短短三个月,敛财六十万贯!若是正经生意,岂能有如此暴利?此必是搜刮民脂民膏,或者是勾结海匪、劫掠所得!”
“史弥远!你这是拿百姓的血泪,拿海匪的贼赃来脏了国库!此乃不义之财,陛下万万不可收啊!”
这一招极狠。在大宋,与民争利和勾结匪类是大罪。
“不义之财?”
史弥远站起身,冷冷地看着赵汝愚。他早就在等这句话。
“赵相公,您这顶帽子扣得好大啊。可惜,我有证据。”
史弥远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帐册和文书,高高举起。
那是他在明州精心准备的“护身符”。
“赵相公慎言!请看清楚!”
史弥远打开一本帐册,展示给满朝文武:
“这是明州府衙盖了印的税单!这是市舶司签发的通关文牒!每一笔,都有据可查!”
“这六十万贯,不是从百姓身上刮下来的,而是我大宋商船出海,从高丽、日本、南洋诸国赚回来的贸易顺差!是从那些蛮夷手中赚来的真金白银!”
“我们把大宋的丝绸、瓷器卖出去,把他们的银子、铜锭运回来!”
史弥远指着赵汝愚,火力全开,每一个字都象是耳光,狠狠抽在理学派的脸上:
“这不是搜刮百姓!这是通商惠工,夺利于外!这是大宋最干净、最硬气的钱!”
“你……”赵汝愚被怼得哑口无言。既然有官府印信(虽然那是陈文昌被逼盖的),那在法理上就是合法的。
但史弥远没打算放过他。
他向前逼近一步,直视这位当朝宰相:
“赵相公,您天天讲仁义道德,讲正心诚意。可您的仁义,能给边关将士发军饷吗?能给官家修漏雨的寝殿吗?能让黄河两岸的流民吃饱饭吗?”
赵汝愚脸色铁青:“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够了!”
史弥远暴喝一声,彻底撕破了脸皮。他指着那一排银冬瓜,声音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臣这六十万贯,能造神臂弓五万张!能修水寨二十座!能让大宋的禁军每个人都穿上新棉衣!”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赵相公!在这实打实的银山面前,你们那些轻飘飘的道德文章,是不是太轻了?!”
是不是太轻了?!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口。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那些平日里只会引经据典的言官们,此刻一个个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赵扩抚摸着银冬瓜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臣子,眼中闪铄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是依赖,是信任,更是一种找到了靠山的狂喜。
“说得好!说得好啊!”
赵扩猛地拍了一下银冬瓜,大笑道:“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朕今日算是听到了真话!”
“韩卿!”赵扩看向韩侂胄。
韩侂胄立刻出列,昂首挺胸:“臣在!”
“你举荐得人,很好!非常好!”
赵扩转过身,大袖一挥,对着史弥远说道:
“史弥远,你立下奇功,解了朝廷燃眉之急。之前所有的弹劾奏章,全部作废!朕还要重重赏你!”
“传旨!特晋史弥远为户部侍郎,赐金鱼袋,依旧兼领国用使。”
户部侍郎!正四品实权!
这意味着史弥远一步登天,直接从一个记录起居的小官,变成了掌控半个大宋钱袋子的财神爷。
“臣,谢主隆恩!”
史弥远跪地谢恩。
赵汝愚站在原地,面色灰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又看着那满地的银光,知道这一阵自己输了。
朝会散去。
百官们看着那些还没来得及搬走的银冬瓜,一个个眼神复杂地走出了大殿。
史弥远站在殿门口,没有急着走。
他看着赵汝愚落寞离去的背影,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理学领袖,此刻背显得那么佝偻。
韩侂胄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好小子。今天这一仗,打得漂亮。刚才我都差点把底牌掏出来了。”
史弥远微微一笑:“世伯,好戏还在后头呢。”
他眯起眼睛,看着赵汝愚消失的方向,心中默念:
“赵相公,这六十万贯银子,只是给您的见面礼。”
阳光洒在金銮殿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六月初一,大宋的朝堂格局,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