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晚会的馀温,像考前班画室里未干的油彩,在少年们的日子里晕开层层涟漪。自那晚聆听在高台上唱罢《喜欢你》,满场掌声撞进天亮心里,竟点燃了他藏了许久的歌唱欲——以前总以“怯场”为由躲着众人唱歌,可看着好友在灯光下舒展的模样,便再也按捺不住,拉着聆听在考前班里四处“觅地录歌”。
两人的合唱录歌之路,藏着不少哭笑不得的周折。起初想在教室录,刚唱到《海阔天空》副歌,就被来查自习的郑老师打断;挪到宿舍,铁架床的回声杂乱,唱不出通透感;小院里风太大,吹散了歌声还裹着尘土;餐厅更别提,打饭阿姨的吆喝声比歌声还响。折腾了三四天,竟在考前班的男厕所里找到了“宝藏场地”——瓷砖墙面反射出的回声,像自带简易音响,歌声裹着共鸣,比任何地方都有质感。从此,这里成了两人的秘密基地,趁没人时溜进去录歌,再用随身听播放自录的歌。
这股热乎劲很快蔓延到整个班级,很多同学都听过他们自制的翻唱专辑。课馀间隙,韩雪和张倩总爱结伴凑过来,眼神亮晶晶地缠着想听《海阔天空》,听完便忍不住赞叹:“‘大师’的粤语越来越有味道了,比刚开学时稳多了!”万千和张婷听完天亮唱的《白鸽》,也连连点头:“这股劲儿够冲,比原唱都不差!”
有次韩雪还追着问:“你们是不是添设备了?越录越好,象有音响似的!”话音刚落,就有知情的男生笑着接话:“那可不!你们知道他俩在哪录歌吗?”众人好奇追问,那男生故意卖关子,憋了半天才喊出“男厕所”二字,瞬间引得全场哄笑。“怪不得呢!瓷砖回声自带混响,这是考前班的‘顶级男厕录音棚’啊!”张倩笑得直跺脚,连向来严肃的冯莹都忍不住弯了腰,这个秘密成了考前班最鲜活的笑料。
最难忘的是录《白桦林》那天。聆听和天亮买的空磁带用完了,便向张东旭借了盘他早就听腻的旧磁带。两人锁上男厕所门,窗外的寒风呜呜吹着,象极了刻意融入的音效。聆听先清了清嗓子轻声起调,“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天亮的和声恰到好处地跟上,回声裹着清唱,竟唱得格外走心。磁带录好后,在班里传得火热,二班的女生借去听,还回来时眼框红红的,说“想起了老家的冬天”;连向来孤僻的邵如,都趁没人时悄悄拉了拉张东旭的衣角,问能不能“借磁带听一晚上”。
日子在画笔与歌声里悄悄滑向11月,燕京的风裹着刺骨的寒,墙角还凝着冰碴,透着股不修篇幅的冷清。“手闲长指甲,人闲长头发”,这两个多月里,聆听的头发也肆无忌惮地疯长,竟长成了个性的中长发:额前碎发垂到眉骨,鬓角发丝斜斜搭在耳前,风一吹便顺着脸颊飘动,竟有几分郑伊健在《古惑仔》里的模样。
宿舍里几个好搞怪的男生,总爱模仿乌鸦的口气跟他开玩笑,扯着嗓子喊:“呦呵!南哥?铜锣湾扛把子!可我不认识你啊?”“你以为铜锣湾你最大?我乌鸦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帅哥忙来帮腔:“死乌鸦,别嚣张。你忘了你最后怎么死的?”那几个男生自觉没趣,只好撇撇嘴,识趣地散了。
22号清晨,聆听被窗外刺目的白光惊醒,猛地推开宿舍门,瞬间被漫天白雪撞了个满怀——天地间静得只剩雪花簌簌落下的声响,白茫茫一片,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色。
“去不去?三个班自愿联动,去草坪基地后的土丘群画速写!雪后这景致,全是起起伏伏的小雪山,连棵树都没有,错过可就没了!”天亮裹着羽绒服冲进来,脸上沾着雪沫,眼里亮得象藏了星星。
聆听下意识想摇头——他天生怕冷,雪天通常只想“冬眠”,刚要吐出“你们去吧”,帅哥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听超子说,一班的李丹也去,你不是一直说人家画得好,想跟她请教吗?这不正好是个机会!”
这句话精准戳中了聆听的心事,他攥着羽绒服拉链的手猛地收紧,心里翻涌着剧烈的矛盾:他在心里反复仿真和她搭话的场景——或许该故作随意地问一句“伏尔泰的眉骨怎么找形”,或许是借着画速写的由头说上两句,可每次都在即将迈步时,被骨子里的自卑拽回原地。此刻命运竟主动递来机会,或许可以问她“你看过《17岁不哭》这本书吗?里面的杨宇凌和你很象……我正好带了,借给你看吧?”他抿了抿唇,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拢了拢衣领,故意避开天亮的目光:“……也行,速写本还空着几页,就当是陪你去散心了。”指尖却悄悄把那本《17岁不哭》塞进了帆布包最外层,心跳快得象要撞碎肋骨。
三个班的同学稀稀拉拉排成长队往土丘群走,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风裹着雪沫打在脸上,凉丝丝的。队伍里不时传来打闹声,有人互相推搡着踩雪印,有人举着速写本挡雪,气氛热闹又松弛。走着走着,几个平时爱起哄的男生瞥见聆听,开始打趣:“‘大师’,今天可得露一手啊!雪景天多好的素材!”“对啊‘大师’,画完可得让我们开开眼,学学你的‘床上速写’技巧!”
起哄声顺着风飘来,聆听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以前不管谁叫“大师”,他都觉得刺耳又嘲讽,象在笑话他曾经的炸毛发型,笑话他画得不算顶尖却被安上这么个名号,每次都想躲开,或是假装没听见。可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跟着附和过来,就在他身后不远:“大师,一会多多指教哦?”
是李丹的声音。
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说话,而且还是她主动的!聆听猛地顿住脚步,浑身像被施了定身咒,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回头时,正看见李丹裹着蓬松的白色连帽羽绒服,帽子拉得高高的,只露出几缕贴在脸颊的碎发,鼻尖冻得通红,眼里带着笑意,正顺着前面同学的起哄,轻声附和。
那一瞬间,之前所有对“大师”这个外号的反感,竟象被雪地的阳光融化了似的,烟消云散。同样两个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调侃,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带着点软软的、甜甜的质感,象个亲切的昵称,熨帖得他心里发烫。他张了张嘴,想回应,想笑着说“你画得才好”,想借着这个机会说上两句正经话,可喉咙像被雪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慌乱与无措。
李丹见他回头,眼里的笑意深了些,刚要再说点什么,前面的同学喊了句“快走啊,前面的土丘更漂亮”,她便笑着应了一声,转身跟着队伍往前走去,白色的羽绒服在茫茫雪地里,象一朵轻轻飘走的云。
等聆听反应过来,想追上前说句话时,她已经走进了前面的人群,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他站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又甜又涩——刚才那几秒的对视,她眼里的光,那句带着笑意的“多多指教”,像刻在了雪地上似的,清淅又深刻。他攥了攥拳头,指尖冰凉,心里懊恼得不行:刚才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愣在那?明明盼了那么久的交集,就这么轻飘飘地错过了。
这份遗撼的懊恼没持续多久,队伍就抵达了土丘群。雪后的土丘起起伏伏、连绵成片,象一群卧在天地间的白馒头,没有一棵树木,没有一丝杂色,茫茫白雪与天空无缝衔接,空旷得让人心里发敞,连呼吸都觉得畅快。同学们刚放下速写本,就彻底丢弃了“写生”的念头——有人抓起雪团往同伴脖子里塞,冻得对方跳着脚反击;有人滚起雪球,越滚越大,最后没扶住,雪球砸在自己脚上,溅得满身雪粒。原本安静的土丘群,瞬间成了沸腾的雪地乐园。聆听站在雪地里,中长发上落满了细碎的雪花,像撒了层糖霜,他却没心思拂去,目光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对着空旷的雪地喊了一句“唱歌吧”,立刻有人附和。没有随身听,没有伴奏,只有茫茫白雪当背景,风声当衬底。聆听望着天地一色的白,忽然生出一股宣泄压抑的冲动,抬手拨开额前遮挡视线的长发,扯开嗓子清唱起黄家驹的《长城》——“遥远的东方,潦阔的边疆,还有远古的破墙……”粤语歌词在空旷里回荡,带着黄家驹特有的激昂与苍劲,虽没有回声加持,却因天地的空旷更显清亮。同学们虽听不懂歌词,却被那股热血劲儿感染,跟着拍手跺脚,有人甚至跟着瞎哼,调子跑了八百里,却越唱越尽兴。
天亮也被这氛围点燃,抢过话头放声唱《在雪地上撒点野》:“我没穿着衣裳,我也没穿着鞋,却感觉不到西北风的强和烈……”唱到后来,哪里还顾得上调调,纯粹是扯着嗓子大喊,声音粗粝又畅快,引得众人跟着一起喊,喊到动情处,有人张开双臂迎着风,仿佛要把所有压抑已久的情绪都倒进这片白茫茫里。
唱歌渐渐变成了无拘无束的呐喊。没人再纠结旋律,更没人在意跑调,只凭着嗓子使劲喊,喊到喉咙发紧,喊到眼框发红。疯闹间,有人翻出画材箱里的水粉颜料,大喊着“在雪地上写字”。
红色的“2000”、黄色的“美院”、蓝色的“我们来了”,一个个鲜亮的字迹在白雪上铺开,像少年们滚烫的誓言,被风一吹,颜料微微晕开,却更显鲜活动人!
写字的兴致很快彻底变成了心声的呐喊。不知是谁先对着旷野喊出“我再也不想熬夜赶速写了!”,紧接着,喊声像潮水般涌来——“文化课放过我吧!我只想画画!”“爸妈,我不想当老师,我要考美院!”“王峰,你给我闭嘴吧!烦死了!”“我不想画了!我要回家!”“我喜欢三班的晓雯,我要跟她一起考上附中!”……
少年们把藏在心底、平时不敢说的话全喊了出来,声音划破雪地,带着肆无忌惮的畅快。连平时最内向的女生都红着眼框大喊“我一定能考上!”,喊完就蹲在雪地里哭了,后来又被同伴拉起来一起笑。
李丹忽然往后退了两步,对着旷野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王力宏,我爱你!”声音喊得嘶哑,带着点哽咽的颤音,眼框瞬间泛红,晶莹的泪珠在睫毛上打转,差点就要掉下来。这份直白又炽热的喜欢,象一道惊雷劈在雪地上,引得周围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善意的哄笑与喝彩,甚至有人附和着喊出“王力宏也爱你!”,有人吹起口哨,她却不管不顾,又仰头喊了一遍,声音里满是不顾一切的真诚与不羁。
所有人都在释放,所有人的心都在这场呐喊里彻底打开。只有聆听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湿雪,怎么也喊不出心里最想说的话。他多想对着这片白茫茫的天地喊出心声,却远不如李丹那样勇敢直白,话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句憋得通红的呐喊:“我爱你,beyond!”
这句呐喊很响,在空旷的雪地里传得很远,却带着明显的违心——beyond是他的偶象,可此刻心里最滚烫的念想,明明是刚才错过的瞬间,是那句让他心动的昵称,是想靠近却不敢靠近的胆怯。看着身边同学喊到泪流满面、互相拥抱、躺在雪地里打滚,他却象个局外人,把最真实的心意埋在心底,连宣泄都带着克制。他怕喊出来被人笑话,怕这份隐秘的心动被戳破,更怕自己配不上这份喜欢,连呐喊都要裹着一层厚厚的顾虑……
聆听的速写本一页未画,却夹了几片带着雪粒的枯草;天亮还在吼着跑调的《假行僧》,嘴里满是畅快。走到考前班门口时,聆听忽然回头望了眼远处的土丘群——雪还亮着,像撒了层碎钻,空旷得依旧让人心里发敞。他抬手拢了拢肩上的中长发,发梢的雪已经融化,留下一片微凉的湿意。
《17岁不哭》给的勇气终究是扛不住那句说不出口的遗撼,少年在雪光里红了眼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