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翼、向宠他们跟随在后,一同进了鱼复县衙署。
县衙后堂。
一处简易卧室中,六十一岁的刘备靠卧在床上。许是昨夜休息的还算好,今日精神也多少振奋了些。
只是他原已有些白发了,又经历生平最大的一场惨败,加之卧床半月馀,难免心焦,如今白发更多。如此便显得暮气沉重,英气锐减,如同个垂老的王公,却散了几分英雄气。
多日未曾见过陛下,如今看到刘备如此模样,张翼、向宠等人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好在刘备中气还算足,声音沉稳中,带着几分透亮。
他只是在逃回之时,经过巫瞿绝径,多有摔跌,导致了些骨头伤势,因此卧床。
身体倒还算不错。
“臣等,拜见陛下。”
“无需多礼。”
一见了赵云进来,刘备伸手便将他召过来,坐在床边,而后讲道:
“孤前番尝此大败,全仗汝等收拢败兵,据守于永安。连日来辛劳不已,保国抗吴,朕该当面谢之。”
说罢,命人端来几个凳子,叫众人坐下回话。
张翼与向宠当然要谦辞几句,说的都是些场面话,无非是陛下保重身体,臣等保家卫国乃份内之事啥的。
叙谈过几句后,刘备便又问道:
“吴军今日可有动向?”
“启禀陛下,暂无动向,近来倒有传言,曹丕将要伐吴。吴狗也已退却,况且永安防备之固,乃入川门户,全然无惧这些吴人。”
赵云答完了话,刘备微微颔首,心中却如吃了苍蝇屎一般的恶心!
他先前伐吴,本就想引动魏国出兵,一同瓜分孙权。
只要两国协力,吴狗自然抗拒不住,若能灭了孙权,复得荆州,复汉大业便可以继续!
怎奈,这曹丕实不过一怯夫耳!
先前该出兵时,他坐望不进。
如今自己兵败,他倒想伐吴了?
刘备口中不禁露出轻篾之意,嗤笑道:
“曹贼伐吴,战机已失,料想无寸进之功,唯撤兵还耳。”
听闻主公预料,曹贼伐吴,将无所得,唯有撤军。
赵云对此,也十分的认同。
他一直是个头脑清醒之人,从刘备当初要伐吴之时,便起身劝阻,告知过陛下,如今打的是兴复汉室的旗帜,自然是汉贼不两立,当以曹贼为敌。
即便要伐,也该伐魏才是,而非伐吴。
但多次劝荐,陛下不听,反将他排除在伐吴阵营之列。
当然,以赵云的性格,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但刘备如今再见子龙时,胸中却带着几分懊悔。
“子龙,汝与张翼、向宠而来,因为何事?”
张翼正要开口,赵云却怕他将刘祀姓名说漏,赶忙抢着开了口:
“陛下,自黄权降魏以来,军中多有义愤恼怒者,扬言要治黄权之罪。今有从江北大营逃回者,已向臣等证实,黄权确已降魏,并且留下话,宁投魏,不降吴狗!”
“臣等此来,就为禀明此消息。”
听到话音,刘备抬头望向窗外的那缕阳光,光线透入窗棂,隐约可从中看到飘动的灰尘,如同一条条斜射进来的金沙,虽带进来些光亮,却又无法照亮整个昏暗的卧房。
心中一念闪过,黄权即便不降,与陆议死抗到底,也不过如同这缕混着灰尘的残光,并无力改变整个战局。
再一想到先前的种种,胸中懊恼与惋惜、恼火、愤怒…纷纷化作一声叹息。
“唉……!”
刘备此刻叹息着道:
“终是孤负了黄权,却非黄权负孤啊!”
说罢,又叮嘱赵云道:
“子龙,军中情绪由你安抚,朕会下诏成都,仍待黄权在蜀中的家人们如初,不必苛责。”
陛下仁厚啊!
此时此刻,不止是赵云,就连张翼、向宠听罢,也是为之动容。
从地位上来讲,他们不过与黄权一样,都是统兵的将领。陛下有此仁德之心,不惩罚其家人,这样不牵连无辜的作风,若有一日发生在他们身上,多少也可以安心。
打工人的共情就在于此处,通过别人联想到自己,他们同样会因此而感激陛下。
赵云心中感激的同时,也用话头将刘祀引了出来:
“陛下,江北营中逃回十馀人,其中有一小卒,箭术高明,曾在黑夜之中三箭射退吴船,保下同伴性命。臣等已验过小卒箭术,觉得是一人才,可堪一用。”
“哦?”
听到这则消息,即便是刘备,心中也为之一振。
江北军身陷囫囵,竟还有人躲过层层围困,回到永安?
勇气与忠心当真可嘉!
这小卒竟能三箭射退吴船,堪称是一表率!
当年孙权小儿乘船借箭,虽有胆色,却并无小卒这般的神箭术。
连他都能被曹孟德称赞,生子当如孙仲谋,何况是这小卒呢?
想到此处,刘备难得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出来:
“既如此,仍保留江北军旗帜,以这小卒暂作统率,观其后效以用之。”
他随即又嘱咐道:
“当以此事,传诵三军,助涨吾军士气!”
保举完刘祀之后,也就没有张翼、向宠啥事儿了。
赵云又趁机示意二人先出去。
向宠和张翼都心道一声,小卒的名姓都还未禀报给陛下呢,怎就不往下说了?
二人都觉奇怪,不过考虑到如今永安事多,赵都督怕眈误营中诸事,叫他们回去。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待这二人走后,刘备这才又望向他,询问道:
“子龙将他二人支使出去,定有话讲吧?”
原来方才的小动作,陛下都已看在眼里了!
赵云心中一顿,可当要在陛下面前,真正诉说此事时,他又一阵紧张起来。
“子龙,但讲无妨。”
刘备拍了拍老伙计的臂膀,目光扫向赵云时,眼含着十足的信任。
“陛下,还请屏退左右。”
究竟何事,还须如此小心?
“好,左右侍者退下。”
待这些侍者们都退却出去后,赵云这才重新起身,郑重冲着刘备跪地一拜道:
“陛下,您可还记得十五年前,携民驰奔襄阳途中,曹军虎豹骑来追,因而失落的糜主母吗?”
“什么?!”
猛然听见“糜主母”这三字,忽地撬开了刘备那尘封中的记忆。
近三十年前,他身在徐州之际,为吕布所破,走投无路,幸得巨富糜氏兄弟变卖家财,为自己招兵买马,更是将糜家小妹嫁给自己,资助他重新起兵。
直至汝南平舆县,诞下一子,起名刘祀。
后在新野七年,先后又产下二女,在携民渡江时失落。
算来,已有近十五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