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沉稳的常山赵子龙,在这一刻竟然控制不住泪水。
他失态了!
张翼、向宠他们看到都督落泪,都心道一声怪哉,自随军以来,极少见他如此失态过。
大家都以为是都督箭术无双,今见了这人才,动了收徒传箭之意。
没有人真正知悉,都督究竟因何而落泪?
刘祀如今的模样,别说是军中了,整个季汉都没有几人能识得出他的真实身份。
当年在荆襄随军之人中,徐庶远在曹魏,孙乾、简雍皆已过世。
马良死于夷陵之战,皇思夫人也已早丧。
强如关、张熊虎之将,英雄一世,也已抿灭数年矣。
至于身为亲舅舅的糜芳,叛国降吴。
如今见过刘祀、糜主母真容,又能知晓他身份者,除了赵云外,大概只剩陛下与糜竺,还有诸葛丞相了。
此外,便是关、张家中后人们,兴许还有些印象。
这是个英雄凋落的节点,更是大汉折损人才最重的一战,夷陵这一战,大汉的中、青年人才梯队,大多都已葬送。
赵云想起这些旧顾们,忽地联想到如今大汉的境遇,不由是一声叹息!
关、张、马、黄皆丧的时代,大汉的未来又在何处呢?
陛下今年,也是六十有一了啊!
他猛然从神思中脱离,再回望刘祀时,换上了一脸赞赏对方的姿态,宛若一个发现珍宝的商人:
“刘祀,汝之箭因何能射如此精准?可有关窍?”
张翼又拍了拍刘祀,怕他错失机会,直言提醒道:
“都督箭矢犹锋,这是要点拨于你呢,快快答言。”
能得世间仅存的五虎将提点,刘祀当然毫无保留,说出了自己射箭时候的所思所想:
“小人曾记得,弓非弓,这箭也非箭。”
弓非弓,箭也非箭?
众人心中都是一奇,但赵云听到这话,却更加激动,不由是抬手催促起来:
“然也!汝可继续讲来!”
刘祀便又道:
“弓非弓,箭非箭,它们并非是器物。射者,当以弓箭为自身,弓与箭都是自身手脚之延续。”
“练箭极为枯燥,既要质,又要数。”
“质乃质量,数乃数量,质、数皆通,弓、箭如同自身手脚一般灵活、娴熟时,再辅以之目。”
“这目便是目力,目光所及之处,便能百发百中。”
“弓、箭、手、脚、目,五道融汇,方可练意。”
“意者,难以意会,只可由人导引,能否自悟全凭天命。一旦融汇了意,即便黑夜循声,目光不及处,只要在射程内,亦能凭借意识而中。”
这便是刘祀自己总结的射箭要诀。
这些东西,都是他在每一个逃亡的黑夜,疼痛难以入睡之时,尝试自己总结出的一套射术理论。
这个“意”字,刘祀也曾仔细想过,其实更象是一种肌肉记忆。
练的多了,产生了本能意识,拔箭便射,已无需多少瞄准。就好象开车一样,下意识的会去踩刹车,这是一样道理。
当你把弓、箭当做自己手脚的延续,如使用手足一般熟练的使用它们时,再配合上肌肉记忆,那便可以看到哪儿射哪儿!
甚至不用眼睛,凭借意识指向去射物。
他这番射术总结,尤其高深,令张翼、向宠等人都心中啧啧称奇。
只说一点,张翼也是武将,他对于弓箭的运用,远没有达到手脚那般娴熟自如,就更不要谈其他的了。
而在听到刘祀这些话时,赵云的眼泪,险些又流下来。
公子,真的是你!
你可知晓,当初教授你“箭意”这二字的,正是我啊!
自赤壁一战后,曹操退去,我与主公多次派人探查你之下落!
从荆州到曹魏属地,直至前几年,还曾派暗探潜伏邺城,都是一无所获!
不曾想,竟有再见之日?
赵云的情感一时到了巅峰,毕竟他看着刘祀长大,教了他六七年,如今相隔十五年后再见,怎能忍得住?
好在是张翼又开了口,一番话,打断了赵云的情绪。
张翼过来言道:
“都督,刘祀确是个人才,既如此就该禀明陛下重用才是。我观江北兵虽然叛国降魏,这江北旗号却不能撤,当令刘祀暂理军务,正所谓知耻而后勇,这倒下的江北兵旗号,应当重新再竖起,我等更应以此提振汉军士气才是!”
张翼开了口,向宠和其馀人也都过来,主动开口请求道:
“都督,我等愿随同前去面见陛下,请求保留江北兵营旗号,请您带我等面陈陛下吧!”
赵云点了点头,扭头告诉刘祀道:
“就以汝暂理江北营军务,待面陈过陛下后,再做正式任用。”
“谢都督!”
“谢几位将军、官长提拔之恩!”
刘祀直到领着十几名兄弟离去时,都还有些难以置信。
这一切都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
三箭射退吴船,为的是活命。
结果这三箭,竟然换来了赵云的赏识,还借此认识了向宠和张翼。
如今更是代替黄权,做了这江北兵的头头。
虽然这头头现在比较惨,手下只有十馀个兵,堪称是个光杆司令。
但三国时候的兵制是很特殊的。
部曲制,你手下有一万兵,你就是独领一军之将。
你手下要有一千兵,那也能做个千人督、牙将啥的。
手下有十几个兵,那也能做什长。
这种军职大小,跟你营下有多少兵有关,将来兵源要是扩充起来,那官职也不算小呢。
院子里。
赵云眼看着刘祀离去,心道一声天怜公子,终有此善报!
既然此事自己已知晓,陛下自携民渡江失败后,于襄阳立足,又曾多次打探妻子的下落,直至几年前都还未放弃。
那是否该把此事面呈陛下,告诉他大公子还尚在人世呢?
赵云十分想促成他们父子相认,如今证据都已确凿无疑,绝不会有错!
这孩子看他的性格,也绝非庸碌之辈,将来定能有所建树,定也不会给陛下丢人。
赵云这就打定了主意,准备深夜前去,与陛下秘密说明此事。
但就在这时候,他猛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陛下称帝后,如今已立下太子。
刘祀身份未曝光之前,太子刘禅便是长子,他的储君地位稳固,将来便是登基的新帝。
若刘祀身份曝光之后,太子大位岂不是要动摇?
值此大汉惨败,五万大军几近复没,十万民夫皆随之丧生的危亡时刻。
若再起夺嫡相争之事,这个新生就已是风雨飘摇的大汉,又如何禁受得住?
一时间,赵云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