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忆里退出来,夏时意终于知道为何那阵子表姐的异态,为何那顾煜突然招呼也不打连夜回了防风城,还有表姐,自那以后郁郁寡欢,闭门不出。
她猛地想起,表姐生前那段时间,确实总是恹恹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愧疚,偶尔还会欲言又止。
以及更早之前,语焉不详的那几句话,原来一切早有征兆,是她疏忽了,是她的错,原来表姐曾是那么不安。
无尽的怨怼涌上心头。
她怨顾煜始乱终弃,若不是他招惹表姐,表姐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她又恨表姐太过傻气,为什么不相信她,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竟轻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可更多的,是对表姐的爱怜与悲切。
那个柔弱的、只能依赖她的表姐,那个承诺永远不会离开她的表姐,终究还是丢下了她。
可最终她是恨其可怜,怒其不争。
更怨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夏夫人猛地起身,木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屋内死寂。
她抬手推开雕花窗扇,“哐当”一声,一股裹挟著冰碴的强劲冷气直直灌进来,旋著几片鹅毛大雪扑落在地,瞬间融化成水渍,像泪渍般蜿蜒。
原来,下雪了。
天地间早已是一片苍茫,白雪簌簌落下,无声无息地覆盖著屋顶、庭院,也想盖住这屋里见不得光的隐秘。
“对外,只说夏府表小姐风寒入体,不治而亡。”夏夫人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冷得像窗外的冰,“大雪会掩埋一切,肮脏的,心爱的,都能盖得严严实实。”
夏时意站在原地,望着窗外漫天飞雪,眼底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丝诡异的漠然。
或许大家都是庆幸的吧,幸好有这场雪,能为表姐遮羞,能让她走得“体面”些。
楚沁的死法终究不甚光彩,又恰逢这场暴雪,夏家便趁著雪停的间隙,用一口薄薄的棺木将她草草下葬。
她无名无分,自然没资格入夏家祖坟,不过是在城外荒坡寻了处还算清秀的林地,掘坑埋了,这在夏家看来,已是格外开恩的体面。
可谁也没想到,暴雪复又席卷而来时,荒坡上出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夏时意穿着一身素衣,早已被大雪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轮廓。她手里攥著一把铁铲,木柄早已被冻得冰凉,硌得掌心生疼。
裸露的双手红肿不堪,原本只有练武时磨出的厚茧,此刻冻得又红又紫,指尖渗著血丝,与白雪映衬,格外刺眼,几乎失去了知觉。
漫天飞雪落满她的肩头、发间,融化的雪水顺着脸颊滑落,又瞬间凝成冰珠。
她弓著身子,一铲一铲地刨著冻硬的泥土,铁铲撞击冻土的“哐当”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寒风像刀子般刮过她的脸颊,疼得刺骨,呼吸间的白雾迅速消散在冷空气中,肺部像是被冰碴填满,又冷又疼。
她浑身发僵,每动一下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可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绝。
不能让表姐孤零零地待在这冰冷的地下,不能让她被这大雪永远掩埋。
就在她体力透支,铁铲几乎要从手中滑落时,一双赤著的脚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夏时意迷迷糊糊地抬头,雪沫子钻进眼眶,刺得她生疼。
只见一个道士站在雪中,衣衫褴褛单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著,满脸胡茬,偏偏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星辰。
这般严寒天气,他竟光着头、赤着脚,雪落在他身上,却似毫无所觉。
“小友,性情中人啊。”道士咧嘴一笑,声音带着几分缥缈,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既是有缘,便送你一场机缘。”
他顿了顿,望着漫天飞雪,又望着眼前这个在雪地里刨坟的少女,眼神复杂,喃喃道:“情之一字,最难解,最难解”
言罢,他抬手一抛,一枚温润的玉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咚”地落在夏时意面前的雪地里。道士转身,足尖轻点积雪,身形飘飘然远去,眨眼间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夏时意挣扎着弯腰捡起玉环,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的玉质,一股暖流便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驱散了刺骨的寒意,混沌的头脑也蓦然清醒。
她四处张望,风雪依旧,却早已不见道士的踪影,连他的相貌,也渐渐模糊在记忆里,只剩一个朦胧的轮廓。
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她眉头紧皱,手掌死死按著额头,脑海中闪过无数零碎的片段——刀光剑影、血色战场、陌生的面容、凄厉的哭喊快得让她抓不住。
可不过片刻,那些片段便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一场幻觉,可她并不将其仅仅当成一场幻觉。
指尖摩挲著冰凉的玉环,玉质温润,触手生温,隐隐有流光在其中流转。夏时意缓缓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眼底没有丝毫波澜。这东西是机缘也好,是骗局也罢,都无所谓了。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走到棺木旁,将脸轻轻贴在冰冷的棺木板上,声音轻得像雪花飘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表姐,放心,我不会让你孤独的一个人。”
大雪依旧纷飞,将她的身影与棺木一同笼罩,仿佛要将这一切都永远封存。
时光荏苒,转眼便是两月。
夏府前院红灯高悬,密密麻麻的灯笼将夜空照得通红,人声鼎沸,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
后院却格外清净,只有风吹过灯笼的摇曳声,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清。
丫鬟小莺端著一杯热茶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她看着坐在镜前的夏时意,一身凤冠霞帔,红得刺眼,珠翠环绕,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却也愈发冷淡。
小莺将茶盏放在梳妆台上,轻声劝慰:“小姐,等成了亲,您就能跟着姑爷去边关了,也能圆了您上战场的心愿。”
她隐约知道自家小姐与表小姐的情谊有多深厚,自表小姐去后,小姐就变得有些奇怪,时常独自外出,行踪诡秘,眼底的光也暗了许多。
她一直悄悄帮着遮掩——当年她爹娘双亡,流落街头,是小姐救了她,给了她一口饭吃,一条活路。小姐的心愿,便是她的心之所向,小姐的秘密,她也会誓死守护。
夏时意抬手,任由丫鬟为她调整凤冠,目光落在铜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身上,脸上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与冰冷。
对她而言,这场婚礼,不过是逢场作戏,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是她去往边关的踏脚石。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胸口的玉环,那是她贴身戴着的,早已被体温焐热。
自得到这玉环后,她的功力竟一日千里,远超从前,曾经许多难以突破的武学瓶颈,如今都迎刃而解。
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白衣银袍的身影——顾煜。
还记得在夏府时,她第一次见到他,便瞧不惯他那副高高在上、傲慢清高的模样。
明明是同辈,却总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仿佛谁都入不了他的眼,她骨子里的好胜心瞬间被激起,那种被挑衅的感觉让她非常厌恶。
可几番交手下来,她不得不承认,顾煜确实有狂傲的资本。他的枪法出神入化,攻防兼备,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内力,实属难得。
心底那份最初的不耐,渐渐被欣赏取代,甚至生出一丝隐秘的征服欲——她想打碎他那副不可一世的傲骨,想看到他在自己面前认输的模样。
听说,知道表姐死讯后他大闹了一场,闹得顾家全无脸面,说着他已经决定退婚娶她了,为何等来的是佳人死讯。
顾家本来就不想退婚,听闻这个消息,把顾煜关在府里狠狠教训了一顿,关了禁闭。
她只觉可笑,这顾煜明明是不敢反抗父亲的权威,也不能得罪夏府,夏家老爷子是麒麟军最初的领袖,若他想要顺利继承这支军队就必然不能拒绝联姻。
所以他跑了,甚至离开前不敢许下承诺,想着徐徐图之。
就是这么一个懦弱的人啊,敢做而不敢当,而表姐就是为了他丢了性命。
夏时意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幽深的冷冽。
顾煜,你可知,你欠表姐的,欠我们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如果要坠于深渊,你也要和我们一起才行啊。
小莺不经意间抬眼,瞥见小姐眼底的幽深,那眼神冷得让她心头一凛,仿佛看到了寒冬腊月里的冰湖,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让人胆寒的决绝。
她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只默默为小姐整理著裙摆,心里暗自祈祷,小姐能早日走出阴霾,得偿所愿。
前院的喧闹声隐约传来,与后院的清静形成鲜明对比。
夏时意站起身,凤冠霞帔在灯光下泛著冷光,她的身影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坚定。
边关的风,很快就能吹到她的脸上了,而那些欠下的债,也该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