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烛火跳脱,沉默半晌的夏老爷终于开口,声线沉稳如夯:“都入座吧。
夏家靠军功起家,尚武成风,从无贵族间繁文缛节的桎梏。众人落座后便随意闲谈,兵器锻造的铿锵、边关战事的凶险,成了席间最鲜活的话题。
夏老爷目光落在顾煜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期许:“顾贤侄,前线近来可有异动?”
夏时意端著茶盏,指尖无意识摩挲杯沿。夏家的根基在麒麟军,祖父与几位堂叔伯皆埋骨沙场,如今只剩两个堂兄弟与大哥几个小辈仍在军中效力,父亲走了文路,才未涉足军旅之事。
她余光瞥见角落——嫂子抱着侄子,他们一向深居简出,今日出席,多半是想打探大哥的近况。
她垂眸思忖,自祖父去后,夏家在麒麟军的影响力日渐式微,而如今麒麟军领袖正是顾煜的父亲,顾煜又是独子,她知晓这门娃娃亲对夏家至关重要。
可她夏时意自小娇纵惯了,向来是别人捧着她,要她热脸贴冷屁股,万万不能。
再说,她从小武艺超群,没有一天不是不渴望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若给她这个机会,她肯定能重拾夏家辉煌。
“随缘吧。”她心里嘀咕,目光转向身侧的楚沁,眼底瞬间软成一汪水。比起婚约,陪着表姐才最重要,若是真成了亲,往后见表姐的时间,怕是要大大缩短了。
指尖悄悄攥住楚沁的手,触及一片微凉。表姐向来柔弱,像株离不开阳光的菟丝花,在夏府无依无靠——除了她,没人会护着这个名义上的表姐、实则是父亲私生女的姑娘。
夏时意不止一次冒起个荒唐念头,若是自己是男子就好了,便能光明正大地娶表姐,征战沙场,护她一世安稳,那可真是天大的幸事。
可世事偏不遂人愿。
这场念想,终究碎在了那个严寒料峭的冬日。
夏时意至今想不通,前几日还依偎在她怀里、只是有些恹恹的表姐,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寒风卷著湖面的碎冰,刮过湖心亭的朱红立柱,发出刺耳的嘶鸣。楚沁往夏时意怀里缩了缩,衣衫略显单薄,指尖冻得微微泛青,连呼吸都带着白雾。
此时这里是最无人打扰的清净地。
夏时意解下披风,毫不迟疑地将她裹住。披风上还留着习武后的余温,混著冷冽的皂角香,像一道无形的桎梏,将楚沁牢牢圈在怀里。她按紧领口时,指尖擦过楚沁的脖颈,那片皮肤凉得像冰,却让楚沁莫名颤栗,不是因为冷。
“怎得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夏时意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嗔怪,可手臂收紧的力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欲。
楚沁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下巴抵着她的锁骨,长发扫过颈侧,带着一丝冰痒。她缓缓抬头,睫毛上凝著细碎的霜花,眼底是化不开的墨色,那不是单纯的依赖,是带着偏执的、近乎病态的眷恋,像藤蔓勒住枯木,要将彼此缠到骨血里。
风又起,掀起她鬓边的碎发,楚沁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带着淬了冰的执拗:“时意,我永永远远不会离开你,我的妹妹。”
她的目光直直锁著夏时意,瞳孔里只映着她的身影,清晰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暗沉沉的,藏着不为人知的疯狂——她的世界早就是一片荒芜,夏时意是唯一的光源,若是这光要移开,她便要拉着她一起坠入黑暗。
夏时意被她看得心头一紧,抬手想揉她的头发,却被楚沁微微偏头躲开。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清冷又诡异,像寒夜里开得孤寂的花:“你也不能离开我,对吧?”
没等夏时意回答,她便重新埋进她的肩头,呼吸灼热地喷在夏时意的颈窝,带着一丝病态的满足。
披风下的手,悄悄攥住了夏时意的衣角,指节泛白,像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像在无声宣告——你是我的,永远都是,生或死,都不能分开。
母亲却瞒着她,不肯让她见表姐最后一面,只说:“晦气东西,冲撞了你可不好。再过两月便是你与顾煜的大婚,安安稳稳做个新娘子才是正途。”
可母亲不懂,没有表姐,她怎么可能幸福?
那日夏时意像疯了一般,提着剑闯进楚沁的房间。棺椁已静静摆在屋中,她挥剑撬开棺盖,寒气扑面而来。
楚沁躺在里面,发丝乌黑如墨,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花瓣般的唇瓣失了所有血色,任谁看了,都知早已没了生气。
她颤巍巍伸出手,触及的是刺骨的冰冷。指尖颤抖著拉下横在楚沁脖颈间的手帕,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赫然映入眼帘,无尽的怒火与哀恸瞬间点燃了她的眼眸。
“母亲,告诉我,是谁干的!”她转身,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夏夫人遣散了所有仆人,独自坐在椅子上,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虚无的前方,语气平静得可怕,却答非所问:“她死后,我让仵作看过了,是自尽。”
“我不信!”夏时意紧紧攥著楚沁冰冷的手,头深深垂下,眼周通红,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的哽咽,“表姐不会丢下我,一定是有人害了她”
看着女儿状若癫狂的模样,夏夫人闭了闭眼,痛苦、愤恨、不忍,种种复杂情绪都被她咽进腹中。再开口时,言语冷若寒霜:“仵作说,楚沁她生前,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话如一道惊雷,将夏时意劈得浑身僵直,如坠冰窟。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她只觉得胸口憋得发慌,几乎喘不过气。
是谁?
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白衣银袍的身影——顾煜。
她眼中是不解,又是恍惚,片段式的记忆回溯,那是数月前的夏府花园。
暮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将花园裹进一片幽深。
藤蔓攀著发黑的廊柱蜿蜒而上,层层叠叠的花瓣挤在暗影里,开得铺张又妖异——深红的瓣边浸着墨色,白的像浸了霜,湿漉漉的水汽裹着若有似无的甜香,黏腻得缠人。
没有月光,只有廊下一盏残灯,昏黄的光穿过花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晃动的影,像鬼魅的眼。
楚沁就是这时从花影深处走出来的。
她穿着一袭浅碧色的裙,料子薄得像雾,在阴湿的风里轻轻晃,露出纤细的脚踝,踩着落在地上的花瓣,悄无声息。
长发松松挽著,几缕碎发贴在颈侧,被水汽浸得发亮,衬得那截脖颈白得近乎透明。
她垂着眼,睫毛纤长如蝶翼,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步子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这园子里的死寂,又像本身就属于这片阴冷的暗影。
顾煜倚在廊柱后,银袍的衣角被风掀起,又重重落下。他本是借着透气躲开席间的喧闹,却没料到会撞见这样一幅画面。
少女停在一丛开得最盛的夜合花前,抬手去碰那花瓣,指尖纤细,指甲泛著淡淡的粉。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试探,像小鹿蹭过草丛。可就在指尖触到花瓣的瞬间,她忽然抬了抬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穿过层层花叶望过来。
那一眼,撞得顾煜心头猛地一沉。
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寒潭里的星,带着几分受惊的慌乱,瞳孔微微缩著,可眼波流转间,又漫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媚。
不是刻意的勾引,是那种纯然的、不自知的勾连——像菟丝花缠上枯木,带着天生的依赖与蛊惑。
她没说话,只是望了他片刻,便飞快地垂下眼,脸颊泛起浅浅的红,像花瓣上凝著的露,脆弱又诱人。
风卷着花香涌过来,带着阴湿的凉意,顾煜忽然觉得喉结发紧。他见过无数明艳的、端庄的女子,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在这样阴冷的花园里,像一株开在暗影里的花,柔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偏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心生占有欲,想把她从这片幽深里揪出来,又想让她永远留在这暗影里,只对着自己展露这副模样。
他知道这感觉来得荒唐,却带着几分宿命般的蛮横。就像猎手遇上了命中注定的猎物,不是因为她有多特别,而是在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栽了。
楚沁又轻轻挪了挪步子,背对着他,重新去拨弄那夜合花,肩头微微耸著,像只受惊后试图藏起自己的小兽。可那微微晃动的裙摆,那露在外面的纤细脖颈,都在无声地勾着人的视线,缠得人喘不过气。
顾煜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他看着那抹浅碧色的身影嵌在墨色的花影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园子,这花,这阴冷的风,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只为让他遇见她。
一见钟情,俗不可耐,可他偏就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