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大明朝一个让人害怕的地方。
空气里有股铁锈和血混杂的潮湿味道。这里的光线比外面暗,廊柱上雕刻的猛兽看着也格外吓人。
沈炼一夜没睡。
他坐在自己宽大的公房里,面前桌上摆着抓来的嫌犯口供。每个名字上,都用朱笔画了个大大的叉。
没用。
全都没用。
他脑子里,总响着张默那平静又刺耳的声音。
“百户大人,你抓错人了。”
“我们要找的,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先生。”
荒谬!
沈炼揉着眉心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他办案向来靠绣春刀,靠诏狱里能让硬汉开口的刑具,还有密探们拿命换来的情报。现在,一个毛头小子,一个仵作,就凭几句猜想,也敢来教他锦衣卫怎么办案?
真是可笑。
可张默那张挂著温和笑容的脸,偏偏总在他脑子里出现。
那个完美、无可挑剔的形象,正好点中了他心里的疑点。
他的调查确实进行不下去了。再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只是浪费时间,不会有结果。
难道真的要按那小子说的法子试试?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沈炼强行压了下去。
不。
他堂堂锦衣卫百户,怎么能被一个刑部司务牵着鼻子走?传出去,他的脸往哪搁?锦衣卫的威严何在?
可是万一呢?
万一那小子说对了呢?
这两个念头在沈炼脑子里打架,让他的脸色变来变去。公房里的气氛很压抑,门外守着的校尉连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沈炼猛的停下脚步,眼神定了下来。
查!
但不能按张默说的查。
“来人!”他低喝一声。
一名精悍的校尉推门进来,单膝跪地:“大人有何吩咐?”
这是他的心腹,总旗陈五。
“把诏狱里那几个废物,全都放了。”沈炼冷冷开口,第一句话就让陈五愣住了。
“大人,这还没用重刑,就这么放了?”陈五不明白。
“一群没胆子杀人的饭桶,留着浪费粮食。”沈炼挥了挥手,接着语气一转,声音变得很冷,“传我的令,所有办这案子的校尉,马上停了手头所有调查。”
陈五心里一跳,更糊涂了。停止调查?这案子不归他们管了?
“从现在起,你们只有一个任务。”沈炼的目光锁住他,“柳如烟进京以来接触过的所有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全都给我重新查一遍,一个都不能漏。”
陈五连忙点头:“是!卑职这就去办!”
“等等。”沈炼叫住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想怎么说。
他不能直接说去找完美先生,那太像在听张默的指挥了。
他换了个更像锦衣卫风格的说法。
“这次换个查法。别去找那些有案底,看着就像凶手的人。我要你们反过来,去找那些压根不像凶手的人。”
“压根不像凶手的人?”陈五彻底懵了,他跟不上自家大人的思路。
“对!”沈炼加重语气,“去找那些在应天府名声好,平时喜欢做善事,对人和气,没什么仇家,家世也干净,身上挑不出毛病的人!我要知道,柳如烟认识的人里,谁是大家嘴里的大善人,谁是德高望重的正人君子!”
陈五张大嘴巴,怀疑自己听错了。
查案不找坏人,反倒去找好人?这是什么道理?
“大人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越是看着干净的人,越可能藏着事。”沈炼的声音不容反驳,“我怀疑凶手很会伪装,用一个好身份藏着自己。现在,把所有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都给我找出来!我要他们的全部资料,越细越好!”
陈五虽然一肚子疑问,但作为下属,他只能执行命令。
“是!卑职遵命!”
他躬身退下,立刻把这道奇怪的命令传达到了北镇抚司的每个角落。
一时间,所有负责此案的锦衣卫校尉都糊涂了。
放著有明显嫌疑的人不审,却要去查一群没污点的“良民”,百户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糊涂归糊涂,没人敢质疑沈炼的决定。
这个大明朝让人害怕的情报机器,沉寂一夜后,换了个方式重新动了起来。
这一次,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悄笼罩了整个应天府。
无数的密探和眼线,很快消失在街头巷尾。
他们不再打探谁和柳如烟有过节,不再追查谁有作案时间。他们只是在听,在看,在收集。
城南的茶馆里,几个士子正在聊天,旁边角落一个喝茶的人,把他们夸赞的某个谦谦君子的名字记了下来。
东城的布行里,掌柜们正在闲聊,一个来买布的妇人,听见了他们都在称赞钱大善人做的好事。
秦淮河的画舫上,几个丫鬟聚在一起聊天,一个路过的船夫,从她们的话里听出了某个富商和柳如烟是知己。
户部的档案库被秘密调阅,城中各大商号的账本被暗中检查,就连大户人家里倒夜香的下人,都被人用几块碎银子套出了话。
锦衣卫的力量一旦全力用出来,效率高得吓人。
过了四个时辰。
傍晚,一份厚厚的卷宗送到了沈炼的桌上。
陈五站在一旁,神情复杂的报告:“大人,按您的吩咐,我们查了和柳如烟来往过的三百七十六个人,有二十七个符合名声好家世也清白的条件。这二十七人里,有一个人的评价,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沈炼没说话,伸出手,慢慢翻开卷宗第一页。
两个楷书名字出现在他眼前。
钱凡。
沈炼的瞳孔缩了一下。
他继续往下看。
“钱凡,四十二岁,苏杭人,应天府最大丝绸商号‘锦绣坊’的东家。”
“为人谦和,礼贤下士,跟谁都能处得来。他家的商号从不拖欠工钱,过年过节还有赏钱,伙计都说他仁厚。”
“喜欢做善事,每个月初一十五都在城外施粥,十年没停过。遇到灾年,就捐钱修桥铺路,救济穷人,应天府的人都叫他钱大善人。”
“家世清白,他爹是苏杭有点名气的儒商,家里没人在朝廷当官,和党争没一点关系。”
“和柳如烟相识五年,两人是诗画知己,来往都在白天,从不过夜。他曾花大钱只为听柳如烟弹一首新曲,这事在秦淮河被当成风流佳话。外面都说,钱凡很敬重柳如烟,两人很有分寸。”
报告上的每个字,都在沈炼脑子里强调著“完美”这两个字。
谦和、仁厚、善良所有好词都能用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简直就是个完人,找不出一丝毛病。
沈炼的手指,无意识的在“诗画知己”这四个字上划过,指尖冰凉。
“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先生”
张默那张年轻平静的脸,那双锐利的眼睛,又清楚地出现在他眼前。
这不是猜测。
那小子只靠验尸和对人性的推断,就准确说出了凶手的样子!
而他,沈炼,有让百官害怕的权力和遍布京城的情报网,却被一堆假象耍得团团转。
沈炼感觉脑袋嗡的一声,震惊、挫败,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奇,各种念头搅在一起。
他死死的盯着卷宗上的名字,很久都没说话。
他本来只是想试试那个荒唐的说法,甚至想好了查不出结果时,怎么去嘲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仵作。
可结果张默用他无法理解的方法,证明自己是对的。
“大人?”陈五看着自家百户大人阴沉的脸色和吓人的眼神,小心的开口,“这个钱凡要不要”
他做了个抓人的手势。
沈炼没有回答。
他慢慢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冰冷。
“不。”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把所有人都撤回来,从现在起,不许任何人再靠近钱凡一丈之内。”
“啊?”陈五再次愣住,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费了这么大劲找到头号嫌疑人,不抓,反而要离他远远的?
沈炼没有解释。
他拿起卷宗,站起身,一句话没说就往外走。
他要去一个地方。
去找那个刑部司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