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吹得桌上油灯的火苗一阵乱晃。
张默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媚香楼,柳如烟。
这两个名字,在应天府几乎没人不知道。
一个是秦淮河畔有名的销金窟,另一个是那销金窟里当红的姑娘。
柳如烟能当上花魁,不只靠脸蛋,交际手腕也很高明。她的香闺,是许多有钱有势的男人砸下重金也未必能进去的地方。
这样一个女人,突然死了。
麻烦了。
“大人在哪儿等我?”
张默没有犹豫,一口吹灭油灯,抓起桌上刚发下来的刑部司务官服就往身上套,声音很稳。
他动作不慌不忙,那份镇定让旁边急得不行的刘三都看愣了。
“在在衙门口!马车备好了!”刘三结结巴巴的说。
张默不多废话,大步跨出房门,消失在夜色里。
月光照在刑部大院的青石板上,泛著一层白光。张默快步走在回廊里,心里快速的盘算著。
花魁暴毙,地点还是媚香楼这种地方。
情杀?仇杀?还是被某个不能提名字的大人物灭口了?
他脑中闪过一些可能,但理智告诉他,在看到尸体前,一切猜测都会干扰判断。
衙门口,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暗处。陆远在车边焦躁的来回踱步,一看见张默的身影,马上迎了上来。
“来了?上车说!”
车帘一放,隔绝了外面的冷风。
陆远那张清瘦的脸上满是凝重,眼神里甚至透著一丝烦躁。
“到底怎么回事?”张默问。
“一炷香之前,应天府的巡夜捕快接到报案,说在媚香楼前的秦淮河里,捞上来一具女尸。”陆远揉着太阳穴,声音低沉,“尸体一捞上来,媚香楼的老鸨当场就认出来了,正是他们的头牌,柳如烟。”
“应天府推官王贺那个老狐狸,马上就封锁了消息,然后派人通知我。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把这事按意外落水处理,大事化小。”
“意外落水?”张默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哼,鬼才信!”陆远冷哼一声,“柳如烟是什么人?平时出门都有丫鬟仆妇跟着,怎么会一个人失足落水?王贺就是不想惹麻烦!柳如烟的客人,哪个不是有钱有势的,他一个府尹得罪不起。真查下去,就是件麻烦事!”
张默立刻明白了。
这案子牵扯到了官场。应天府尹想息事宁人,但陆远不想。
“刑部管着天下刑案,天子脚下出了人命,他应天府想盖过去,门都没有!”陆远的声音透著一股坚决,“我就是要插手,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
马车飞驰,很快,秦淮河畔那片灯火通明就映入眼帘。
即使是深夜,这里依旧热闹。
但媚香楼前,却异常安静。
几十个衙役拿着火把,把媚香楼外的河段围了起来,驱散了所有看热闹的人。严肃的气氛,和周围的喧闹形成对比。
就在马车停稳的瞬间,远处传来一阵梆子声,紧接着,是更夫苍老悠长的喊声。
“子时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张默心里记下了这个时间。
马车停下,陆远和张默一前一后走了下来。
一个穿着七品官服、身材微胖的中年官员立刻堆著笑脸迎了上来。
“下官应天府推官王贺,见过陆郎中。不知陆大人深夜到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嘴上说著恕罪,一双小眼睛却转来转去,明显很不乐意。
“王大人,”陆远背着手,看都没看他,直接朝河边走去,“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王贺愣了一下,没想到陆远问得这么直接,连忙跟上,指著河边一块被衙役们围起来的空地说:“回大人,就在刚才更夫打更之前,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被巡夜的兄弟发现的。唉,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开,失足落水了呢?”
他还在强调失足落水。
张默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空地中央。
一具被湿草席裹着的尸体正躺在那儿。几个应天府的仵作围在旁边小声说话,却没人敢上前。
周围的地面都是烂泥和杂乱的脚印,现场显然被破坏得差不多了。
张默皱了下眉。
“人都死了,还围着干什么?验尸了吗?”陆远看着那几个缩手缩脚的老仵作,没好气的说。
王贺连忙解释:“陆大人息怒。这不是柳如烟身份特殊嘛,弟兄们怕冲撞了贵人,不敢乱动。初步看了看,身上没什么外伤,应该是喝醉了不小心掉水里淹死的。”
“淹死的?”
一个冷清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是张默。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尸体旁边,平静的看着那具被草席裹着的尸体。
王贺这才注意到陆远身后这个穿着九品司务官服的年轻人。他上下打量了张默一番,见他面生,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
“这位是?”
“我刑部新任司务,张默,专门负责勘验要案。”陆远淡淡的说。
王贺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刻又真诚了几分:“原来是张司务,失敬失敬。”
张默没理会他的客套,只是蹲下身,目光落在那张湿透的草席上。
“王大人,”张默没抬头,声音依旧平静,“你刚才说,她是失足落水?”
“正是,正是。”王贺连忙点头。
“那请问大人,她是从哪里失足的?”张默问。
河岸边都是被水泡过的淤泥和青苔,一脚踩上去,肯定会留下很深的痕迹。
但张默的目光沿着河岸扫了一圈,除了衙役们乱七八糟的脚印,根本找不到任何属于死者挣扎滑倒的痕迹。
干净得过分。
王贺被问得一愣,支吾道:“这这秦淮河边上,哪儿都能掉下去,也许也许是从画舫上掉下来的?”
“画舫?”张默站起身,指了指不远处停著的几艘画舫,“官府的档案上应该有记录,柳如烟从不在画舫过夜。她住在媚香楼三楼的‘听雨轩’,那里才是她最常待的地方。”
王贺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年轻的小司务,竟然这么难缠,几句话就让他想好的借口都说不出口。
陆远在一旁看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就是要让张默来,用事实来反驳王贺这帮和稀泥的官僚!
“把草席掀开。”
张默对着旁边一个应天府的老仵作说道。
那老仵作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王贺的脸色。
“没听到张司务的话吗!”陆远沉声喝道。
老仵作吓得一哆嗦,不敢再犹豫,连忙上前掀开草席。
柳如烟的尸体,终于露了出来。
尸体被水泡得有些浮肿,但依旧能看出是个美人。
她穿着一身昂贵的苏绣长裙,头发有点乱,脸上还挂著水珠,双眼紧闭,神情倒也安详。
几个老仵作围上来,装模作样的看了几眼,其中一个资格最老的,清了清嗓子,对着王贺和陆远拱手道:“回禀两位大人,小的看过了。死者身上没伤,脸色发青,嘴里鼻子里有少量泥沙,确实是溺水死亡的特征。”
这个结论,正合王贺的心意。
王贺的脸上,立刻露出“你看没错吧”的神色。
然而,张默却在这时冷笑一声。
他再次蹲下身,没去看那些所谓的溺亡特征,而是把目光锁定在死者的双手上。
柳如烟的双手保养得极好,十指纤细。
但此刻,她的指甲里,却干干净净,一点淤泥都没有。
“人淹死前会拼命挣扎,会下意识的抓身边的东西。河底全是泥沙,她的指甲里,怎么会这么干净?”
张默的声音不大,却让那个刚下结论的老仵作心里一惊。
老仵作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张著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张默没停,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柳如烟湿透的衣服,在她腰间和裙摆处停了片刻。
“她身上的衣服虽然湿透了,却很平整,没有任何撕扯或刮破的痕迹。一个失足落水,在水里拼命挣扎的人,衣服不可能这么完好。”
他又伸出手,试着动了动柳如烟的下巴和脖子,感到明显的阻力,又抬了抬她的手臂,发现肩膀和手肘的关节还能活动。
“尸僵已经开始出现,是从头部和脖子开始的。按现在的天气,尸僵从出现到遍及全身,大约需要三个时辰。眼下这种只在头颈部出现的早期尸僵,说明死亡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
张默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回陆远身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刚才更夫报的是子时。往前推一个时辰”
“死者的死亡时间,就在亥时!”
亥时!
这两个字一出,在场但凡有点脑子的官吏,脸色都微微一变。
谁都知道,亥时正是销金窟里生意最好的时候。客人们寻欢作乐,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最适合掩盖一场悄无声息的谋杀。而一旦过了子时,宵禁之下街巷空寂,再想把一具尸体悄无声息的运出去抛尸,风险将大大增加。
如果柳如烟死于这个时间,那绝不可能是意外!
张默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面露惊色的官吏和仵作,最后定格在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的王贺脸上。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公布了结论:
“她,是在亥时,于别处被人害死,然后才被抛尸入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