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的家，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书卷气。
客厅里，没有电视，没有沙发，只有四面墙顶天立地的书柜，和一套古朴典雅的红木桌椅。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陈年普洱的醇厚味道。
林骁坐在客座上，喝着顾老亲手泡的热茶，身上，已经换上了一套顾老找出来的、干净的中山装。
虽然有些宽大，但很暖和。
张磊则有些拘谨地坐在下首，像个听课的小学生，大气都不敢喘。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喝上顾老亲手泡的茶。
要知道，上次市里分管文化的副市长来拜访，顾老都只是让保姆倒的白开水。
这待遇，简直天差地别！
“小伙子，刚才在外面，委屈你了。”顾老看着林骁，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
“顾老您言重了。”林骁连忙放下茶杯，“是我工作的疏忽，才导致了误会，跟您没关系。”
“哼，你不用替某些人开脱！”顾老冷哼一声，显然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那个叫赵四的小混混，我认得他！就是个地痞无赖！今天他敢来我门口撒野，背后，要是没人指使，我把这‘顾’字，倒过来写！”
林骁心中一动，但没有接话。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顾老看林骁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去抱怨，眼神里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沉得住气。
“行了，不说那些腌臜事了。”
顾老站起身，从书房里，抱出了一大摞图纸和文件，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你不是想跟我谈拆迁改造的事吗？来，我先让你看看，你们之前，都拿了些什么玩意儿，来糊弄我这把老骨头！”
他摊开一张巨大的规划图。
正是林骁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份，周凯他们团队制定的，“推倒重建”方案。
只不过，这份图纸上，已经被顾老用红笔，批注得密密麻麻，体无完肤。
“你来看！”
顾老指著图纸，情绪，瞬间就激动了起来！
“他们管这叫‘方案’？狗屁！这叫犯罪！”
“你看这里，他们要把咱们柳叶巷这条三百年的老街，拓宽成四车道！为了什么？为了让那些开发商的豪车，能直接开到楼底下！”
“他们知不知道，这条巷子地底下，埋著的是明代的排水系统？他们知不知道，这每一块青石板，都是从前朝留下来的？就为了那点所谓的‘交通便利’，就要把老祖宗留下的根，都给刨了？！”
他又指向另一片区域。
“还有这里！我们顾家的祠堂，张家的戏楼，李家的书院，这些都是江州城历史的活化石！可到了他们这，就变成了几个冰冷的红圈，上面写着两个字——拆除！”
“拆了干嘛？盖商品房！盖酒店！盖购物中心！”
顾老气得，吹胡子瞪眼，手里的拐杖，把地板跺得“咚咚”响。
“这哪里是城市改造？这分明就是一群没有文化的野蛮人，开着推土机，来抢劫！”
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拿出了一沓泛黄的老照片和一些手绘的建筑结构图。
“你看看，这才是柳叶巷，真正的样子！这飞檐，这斗拱，这榫卯结构，哪一样，不比那些钢筋水泥的火柴盒子，要精妙百倍？”
林骁看着那些珍贵的史料，听着顾老的讲解，心中，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了这片老城区的价值。
它不是城市的累赘。
它是城市的灵魂。
顾老发泄了一通，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看着林骁，问道：“小子，你也是学行政管理的。那你来给我评评理，他们这份方案，从你们专业的角度看，又怎么样？”
林-骁沉吟了片刻。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份规划图，仔仔细细地，又研究了一遍。
这一次，结合著顾老提供的史料，和自己之前做的功课，他看得，比在办公室里，更加透彻。
“顾老，您先消消气。”
林骁抬起头，语气，平静，但充满了力量。
“您说得没错。从文化保护的角度看，这份方案，确实是野蛮行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抛开文化不谈。就算，只从最功利的，经济和行政角度来看”
林骁拿起桌上的红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这份方案，也同样，是一坨屎。”
噗——
旁边正在喝茶的张磊，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他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屎？
这位年轻的林副主任，竟然用这么这么粗俗，但又这么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发改委周副主任，亲自指导的方案？
这也太生猛了吧！
顾老也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一坨屎！这个词，用得，比我刚才骂的那些，都精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林骁：“哦？那你说说，它，为什么是一坨屎？”
林骁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自信的弧度。
“对不住了，周凯。”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然后，他手中的红笔，开始在图纸上，上下翻飞！
“顾老，您看。我们抛开刚才我说的交通、人口、财政这三个致命漏洞不谈。”
“我们只谈，最基本的，可执行性。”
“第一，人口疏散。方案要求，在半年之内，清空整个老城区，超过三万户，近十万居民。我请问，这么多人，往哪里安置？江州市现在有这么大的存量安置房吗？没有！那怎么办？货币化补偿？好，按照他们的补偿标准，就算每个人都拿钱走人，他们去哪里买房？只会把全市的屋价，再推高一个台阶！到时候，引发的，就不是一个区的矛盾，而是全市的社会矛盾！”
“第二，后期运营。方案里画的这些商业中心，购物广场，看起来很美好。我再请问，谁来运营？谁来招商？东湖区有这个能力吗？没有！最后，还不是得打包，低价卖给像宏达集团那样的开发商？到时候，老百姓的土地，就成了资本家牟利的工具！这，符合我们改造的初衷吗？”
“第三，也是最可笑的一点，闭门造车！”
林骁指著图纸上，一条标注著“景观河道”的蓝线。
“设计这条河道的人，他肯定没来过柳叶巷。他根本不知道，这里地下的管网，有多么复杂！他更不知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可以引入的活水！他这条所谓的‘景观河道’，一旦挖出来，最后，只会变成一条，藏污纳垢的，臭水沟！”
林骁的分析，一针见血，刀刀见肉！
把这份方案，批得，体无完肤！
张磊在一旁，听得是目瞪口呆，冷汗直流。
他现在终于明白，林骁早上在办公室里那番话，根本就不是什么“年少轻狂”。
人家，是真的，有这个水平！有这个底气啊！
顾老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林骁，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有欣赏，有欣慰，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好好啊”
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字。
“总算，是让我等来了一个，明白人。”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林骁和顾老，就像两个忘年交，就著一壶清茶，从历史文脉，聊到城市规划，从民生疾苦，聊到行政管理。
两人，越聊，越投机。
临告别时，顾老将一份他亲手绘制的、标注得极为详细的《南湾湖老城区核心区建筑结构图》，郑重地，交到了林骁的手中。
“年轻人。”
顾老的眼神，充满了期许。
“我，不是反对改造。我只是，反对糟蹋。”
“这片老城区，还有救。怎么救，就靠你了。”
林骁紧紧地握着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图纸，又看了看自己带来的那份，狗屁不通的官方方案。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方案了。
如果，真让周凯他们那套东西付诸实施。
那，毁掉的，将是一座城市的记忆和灵魂。
这，不叫方案。
这，叫犯罪！
张磊跟在林骁身后，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还在翻江倒海。
他忍不住问道：“林林副主任，咱们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您刚才那番话，要是让周主任他们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林骁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那那咱们，还要按他们的方案来吗？”
林骁转过头，看着张磊，笑了笑。
“张哥，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