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赵武立于篱笆之外,泥泞沾衣,看那老叟演罢今日之戏,蹒跚归屋,灶冷烟稀。
魔头就在此处,未曾远遁,亦未曾掀起滔天灾祸,只是守着这荒村一隅,扮演着一个无人喝彩的恐怖传说。
他一路追寻的“讨伐”本身,那承载了四世重量的宏大意念,忽然失了分量,轻飘得可笑。
所求之果,原是如此寻常、近乎荒诞的模样。
此念一生,幻境于此,如冰镜骤裂,无声崩解。
高台、人群、旌旗、魔头、老叟、茅舍…皆寸寸消散,褪尽颜色。
重重迷障剥落,万千心念收束,眼前复归那一片无边灰蒙空茫,寂寥如初。
灰蒙空茫之中,赵武静立。幻境如潮水退去,权欲、财帛、情缘、道心执念,层层剥落,终归于寂。然此寂非空,反似一种更深的凝实。
“我为何修行?”一个声音自心底最深处响起,无波无澜,却撼动神魂。
为长生?轮回不止,生死交替,长生何为?
为力量?力强则劫深,如饮鸩止渴,终为资粮。
为超脱?超脱何处?天公棋局,道统倾轧,何处是岸?
层层追问,剥茧抽丝,直指那最初、最本源的动机。
记忆碎片翻涌。破庙雨夜,老爷子枯瘦的手;荒原之上,李丰田干瘪的残躯;醉道人浑浊的眼底那丝得计的亮光;林九鸢清冷的背影;靠山村麻木的村民;北海戍卒疲惫的脸
愤怒、不甘、怜悯、算计、麻木种种情绪交织,构成一幅混沌的图景。
在这图景深处,一点微光始终不灭。非善非恶,非执非弃,只是一种极其纯粹的“不愿”。
不愿身似飘萍,任人摆布。
不愿眼见倾轧,默然承受。
不愿轮回往复,徒劳无功。
存在本身,便是答案。修行,即是持此“不愿”之心,于万丈红尘、诸天棋局中,争那一线“我命由我”的微末可能。纵前路漫漫,劫难重重,此心不改,此志不移。
一念通达,周身气机圆融流转,再无滞涩。那抽离俯瞰之感如潮水般退去,意识重归“躯壳”。
眼前灰蒙空茫剧烈震荡,如镜面般寸寸碎裂。
碎片纷飞湮灭,显露出其后景象。
不再是虚无,而是一处极为广阔的地下空间。穹顶高远,隐有微弱荧光洒落,映出下方连绵的殿宇轮廓。
殿宇皆以某种青黑色巨石垒成,风格古拙恢弘,飞檐斗拱间雕刻着繁复的水波纹与奇异海兽图案,虽大多残破倾颓,蔓生着厚厚的青苔与水渍,仍可窥见昔日庄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与万年沉积的阴寒气息,更有一股若有若无、却沉重无比的威压弥漫四方,令人心神俱寂。
此地,正是水府核心——太液宫遗址。
赵武立于一片相对完整的汉白玉铺就的广场边缘,脚下石板冰凉刺骨。
他目光扫过,广场上已有数道身影。
不远处,那名曾在坊市偷窃“买命钱”的癫僧,此刻衣衫依旧破烂,却盘膝而坐,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口中念念有词,周身竟隐隐有淡金佛光流转,宝相庄严,与先前疯态判若两人。
另一侧,道门青袍道人静立如松,背负剑匣,面色冷峻,目光如电,扫视着周遭环境,周身剑气引而不发,却自有一股锐利之势。
更远处,南疆凤袍男子双手负后,神色倨傲,眼中金焰隐现,打量着这片古老殿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弧度。
还有一人,身形笼罩在一件宽大的玄色斗篷之中,面庞遮蔽,气息晦涩难明,独自立于一根断裂的蟠龙石柱阴影下,仿佛与周遭的沉寂融为一体。
加上赵武,恰好五人。
几乎在赵武现身的刹那,广场中央,那片最为平整光滑的地面之上,空间微微扭曲。
一道模糊的虚影缓缓凝聚。
虚影并非实体,也非残魂,更像是一段烙印于此地法则中的过往留痕。
他身着一种非丝非麻、泛着淡淡玉泽的宽大袍服,袍上绣着云水逍遥纹路,头戴高冠,面容古朴,眼神澄澈如古井,周身流转着一股圆融自然、与天地呼吸相合的道韵。
其气息渊深似海,虽只是虚影,却带给在场众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天地法则的显化。
虚影目光缓缓扫过场上五人,澄澈的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清晰的惊异与感慨,如同沉眠万古的旅人,骤然见到迥异于认知的景象。
他开口,声音非是耳闻,而是直接响彻在众人心湖之间,带着古老岁月的沧桑气息:
“后世之人…竟有如此多…即将迈入‘道基’之境的强者汇聚于此?”
话语中的“道基”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认定。
“观尔等气息,驳杂而…精奇。虽非我古道‘合气、生神、入命’之序,然根基之扎实,潜力之深厚,竟皆已触及构筑‘天地桥’、承载法仪的门槛…奇哉!”
他的目光在癫僧身上停留,那淡金佛光似乎引动了他一丝探究:“梵光内蕴,却非寂灭,反倒有几分…红尘颠倒之意?”
转向道门青袍道人:“剑气纯粹,然杀伐过盛,失却中和,可惜。”
再看南疆凤袍男子:“火性煌煌,却如无根之萍,外耀内虚,强求显赫,非长久之道。”
目光掠过那玄袍覆面人时,虚影微微一顿,似有些许疑惑:“幽深晦暗,如渊潜藏,此法…倒是少见。”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赵武身上,澄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五行驳杂,煞气内敛,官非官,民非民,隐有…窃据之象?怪,甚怪。”
虚影微微颔首,惊异之色渐敛,化为一种程式化的肃穆:“太液宫沉寂久矣,未想还能迎来这般盛况。既入此门,便需遵旧例。试炼…开始。”
话音落,虚影抬手,指向广场尽头那座最为宏伟、保存也相对完好的主殿。殿门紧闭,上方悬着一方巨匾,以古篆刻着“演法”二字。
“过三关,方可入‘演法殿’,得窥太液宫真传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