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桑枝敏锐地感知到四周匯聚的目光。她佯装低头拭泪,嘴角悄然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再抬眼时,已適时地止住了哭泣。
“桑枝,听我一句,有些旧事,不如去求駙马爷亲自出面查个明白。”
与裴桑枝交好的女官压低声音提醒道。
“放著现成的靠山不用,若被人一直蒙在鼓里当睁眼瞎,那才是真糊涂!”
其实,被蒙在鼓里还算不得最糟。
真正可怕的是,若裴桑枝对永寧侯毫无防备,难保他日不会步了裴惊鹤的后尘,死得不明不白。
话语悬在半空,未曾落地,但那未尽的警示已在沉默中瀰漫开来,彼此心照不宣。
“我明白的。”裴桑枝回应道。
数日光阴,悄然从指缝间溜走。
关於永寧侯府的流言尚未平息,上京百姓经过几日消化,已不似最初那般震惊。
然而,就在眾人將將缓神之际,流言竟被猝不及防地证实。
铁证如山,確凿无疑。
据说,是萧夫人的族中子侄听闻传遍上京城的骇人流言后,悲愤难抑。
他既怜悯萧夫人遭遇,更痛恨庄氏与永寧侯当年的歹意,因其恶行牵连萧氏儿女婚事多年。
思及“万一流言属实”,他便以苦主之身,直赴大理寺,跪於少卿向棲云面前,恳求其为萧夫人洗雪冤屈,还萧氏一族一个公道。
在流言席捲街头巷尾,暗中的调查已在有条不紊地铺开。
直至,一桩桩旧事被查清,一条条流言被证实。
冠在萧夫人头上二十载的与知客僧同她而眠的,不贞不洁、放荡淫乱的污名被彻底洗刷。
受其牵连、婚事屡屡受阻的萧氏子女,也终於挣脱了这束缚在身上的无形枷锁,不必再承受世人恶意的揣测与审视的目光。
永寧侯府真假千金一事的全部內幕与背后真相,也至此尽数公之於眾。
桩桩件件,清晰无比,
庄氏对萧夫人的迫害,永寧侯对萧夫人的凌辱。
更揭露了庄氏当年假孕,用死胎调换了萧夫人怀胎十月所生的亲生女儿,后又以农女再次调换的惊天阴谋。
最终导致真正的千金明珠蒙尘落难,流落乡野;而那农户之女,则在庄氏的隱瞒和庇护下,堂而皇之地窃据了他人的人生,鳩占鹊巢十余载。
然而阴差阳错,当真千金终於认祖归宗,其境遇却更为不堪。在庄氏与永寧侯的默许甚至纵容下,府中上下皆可肆意作践於她。
连一餐饱饭、一床暖被都吝於施捨。她日日不是被罚跪在冰冷祠堂,便是被推入刺骨冷水,甚或遭飞石击打
诸如此类的零敲碎打的折磨日日上演,数不胜数。
最终织成一张密网,將人困在其中,苦不堪言,几乎喘不过气。
幸而裴桑枝自身爭气,非池中之物,又得上天垂怜,机缘巧合下得了在佛寧寺清修的駙马爷青眼,方在永寧侯府挣得一丝喘息之机。
加之她本就天资聪颖,更能勤学苦练,於短时间內如饥似渴般的学京中闺秀要学的东西。
日也学、夜也学,这才渐渐在府中立足。
裴桑枝:她敢指天发誓,最后那段自夸的话,绝非她的本意。
荣妄:他痛快认领,正是他意。
能在永寧侯府这虎狼窝里活下来,並且闯出一条路,本就是裴桑枝的本事。
永寧侯府,碧落院中。
宴嫣慵懒地躺在椅中,周身浸沐在暖阳里。时不时抬手,拂过光线中浮动的微尘,指尖轻拢,仿佛想要將那虚无的光紧紧握住。
她閒適慵懒如出世散仙,身旁的婢女却焦灼难安,仿若热锅上的蚂蚁,围著自家姑娘团团转。
“姑娘,您怎么还能如此气定神閒!”
婢女猛地收住脚步,立在宴嫣身侧,身影笼下一片阴影,语气焦灼万分。
宴嫣懒洋洋地睁开半眯的眼,笑意盈盈:“急呀,你都將我的光挡的严严实实了,我怎能不急”
“这暖融融的日头照在身上,骨头都酥透了,正是舒服的时候呢。”
说话间,她閒閒一指身旁的另一把摇椅,嗓音里都带著阳光的暖意:“別光站著,你也坐下来,一同试试。”
“姑娘我大度,分你一半日光。”
婢女不由得扶额嘆息。
自家姑娘自打嫁入这永寧侯府,是愈发活得通透了。
从前是千般愁绪都死死压在心底,如今却是吃饱喝足便万事不縈於怀。
天塌下来,也不愁。
“姑娘,您难道没听见外头都传成什么样子了吗”婢女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姑爷姑爷他根本就不是五姑娘的嫡亲兄长啊!”
“俩人有仇啊”
“可姑爷的母亲是害死五姑娘亲娘的仇人啊。”
“奴婢只怕五姑娘得知真相后,会因此恨上您。”
她必须承认,自己很是享受於永寧侯府的现状。
然而,正是这切身的感受,让她对五姑娘在府中的权威,有了更为清醒的认知。
永寧侯府真正的管事人不是在外德高望重的裴駙马,也不是这座侯府的侯爷和主母,而是即將及笄的裴五姑娘。
宴嫣不慌不忙:“你不懂”
流言想要迅速成势,都是需要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
谁又能说,桑枝不是早就知道呢。
既早就知道,却还是同意她进府,那边说明桑枝不介意。
桑枝都不介意了,那她还杞人忧天什么劲儿。
婢女骇得连连跺脚,声音都变了调:“那可是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还有,外头已传得沸沸扬扬,说惊鹤大公子的死同样蹊蹺!”
“这两桩事若串联起来,便是杀母杀兄的血淋淋真相!姑娘,您捫心自问,若您是五姑娘,会轻易饶过仇人的妻子吗”
宴嫣闭上眼,回答得未有半分迟疑:“会。”
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婢女的叨念:“別胡思乱想了,快来躺下,陪你家姑娘好好晒会儿太阳。”
婢女小声咕噥:“姑娘您想得可真美”
“可是”
宴嫣斩钉截铁,一字一顿:“没有可是。”
话虽如此,未能成为桑枝名正言顺的嫡亲嫂嫂,心底终究存了一丝小小的遗憾。
“你若是不晒太阳,就去把我给裴临允抄的经通通都烧掉,不必再供在佛前了,他不配。”
若不是怕多生事端,她更想將他的牌位置於茅厕踏脚石下,任人踩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