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桑枝朝老夫人摊了摊手,后退两步,利落地拉开了距离,旋即转身面向一旁拐角,肃然敛衽一礼,规规矩矩道:“余下之事,便有劳少卿大人了。
向少卿背著手大步流星地走来,朗笑一声道:“裴五姑娘客气了,本官倒是要谢你。若非姑娘方才这番机智之语,本官要想撬开这装疯卖傻的老妇之口,只怕还要多费周折。如今姑娘出手相助,著实省了本官不少麻烦。”
裴桑枝轻声嘆息:“少卿大人言重了。”
“府中上下,四哥是待我最真、最好的人。即便他已不在,我也盼他能走得清清白白。”
“至於她方才提及的那些事就全拜託少卿大人费心查证了。”
老夫人心神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裴桑枝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她难道不知道,刚才那些秘辛一旦捅到明面上,对整个永寧侯府而言就是灭顶之灾吗?
裴桑枝为什么要做这种引火烧身、自掘坟墓的事情。
还是说,永寧侯府早就变了天,根本不像她所想的那样?
父女早已反目吗?
所以想拉著整个侯府同归於尽?
接二连三的衝击下,老夫人只觉得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越理越乱,完全转不动了。
向少卿的视线刚扫过来,老夫人眼神立刻变得涣散空洞,装疯卖傻起来,仿佛方才那些惊心动魄的秘辛,都只是裴桑枝的一场幻听,她从未吐露半分。
“早些交代,或还能算你坦白,换一个从宽发落。”裴桑枝声音幽冷,“若再顽抗到底,非要撞得头破血流,那就是自討苦吃、罪加一等了,结局只会更惨。”
向少卿亦冷声接话:“大理寺依法办案,不滥施刑罚。然眼下突破口已现,为准確快速取得证供,若確有必要,动刑亦属合规。你已年迈体弱,又久居侯府尊处优多年,这皮肉之苦吃不吃得起,你自己最好思量清楚。”
“至於想装疯卖傻的避过审问”
“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大理寺的刑讯官,自有让人开口的看家本事,动刑撬开你的嘴,轻而易举。”
裴桑枝见向少卿提及了刑讯审问,心下有了数,很有眼色地离开:“少卿大人要审讯,我不便叨扰大人办案,先行告退了。”
向少卿微微頷首,转向一旁的官差吩咐道:“提上灯笼,好生將裴五姑娘稳妥送出去,路上仔细些。”
离开大理寺狱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裴桑枝裹紧狐裘,匆匆上了马车,这一夜身心虽有些疲乏,但实在收穫满满,倒也是值得的。
若一切顺利的话,待年后陛下开朝启硃笔,她便能去敲响那登闻鼓,为这一桩桩、一件件浸满血泪的旧事,做个了断。
终於是要到头了。
马车刚拐出大理寺所在的巷子,便缓缓停下了。
“姑娘,是荣国公府的马车。”
裴桑枝闻言,疲惫的容顏上骤然焕发出一抹鲜活的神采,宛如一片枯寂的荒原上,忽地生出一株红绿叶的树。
她记得,荣妄一身红配绿的袍子,依然能穿得那般灼灼其华,风采惊心动魄。
好看的紧。
就在裴桑枝掀起车帘的剎那,荣国公府的马车的门也自內推开。晨光熹微中,荣妄那张堪称人比娇的面容,连同他明艷赤诚的笑容,就这样不期然撞入她的眼帘。
如朝阳破晓,没有一丝预兆,亦没有一丝缓衝。
谁说看一张脸看久了、看腻了,再惊心动魄的容顏,看起来也会变得稀疏平常。谁说山珍海味吃多了,就想尝尝清粥小菜。
她看不腻。
她也吃不腻。
时至今日,时至这一刻,她看到荣妄,心下依旧是一颤一颤的,依旧有那种种子悄然破土而出,长出嫩芽,在春风中摇曳的悸动。 这么、这么好看的美人儿,是她裴桑枝的呀。
她清清楚楚的感知到,她的心因荣妄的出现而“砰砰砰”的快速的跳著。
心动,无所遁形。
她想,人就是要靠疯狂爱上什么东西来保持生命力的。
她承认,她就是疯狂的想將荣妄占为己有。
看著荣妄的笑脸,裴桑枝也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笑意一点点舒展开来,变得愈发灿烂明媚。
满身的疲惫,悄然消散,无影无踪。
裴桑枝也没有故作矜持,踩著矮凳下了马车,站稳后便提起裙摆,向荣妄小跑而去,步履间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恰似倦鸟寻到了它的归处。
她伸手圈著荣妄精瘦的腰,脑袋倚在荣妄的心口,仿佛只要这样,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她的心都格外安寧,她的精力都能源源不断的恢復。
荣妄抬手,轻轻抚过裴桑枝的如云乌髮,嗓音浸润著温柔,又带著他特有的清朗:“累坏了?”
“我带了早膳来,不知我们劳苦功高的大忙人,能否赏个光,拨冗陪我稍用一些?”他语含笑意,细心安排道,“用完膳,就在车上歇息片刻养养神,之后我送你去养济院。”
裴桑枝仰起脸,望进荣妄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声音温软得如同梦囈:“见你之前是累的,可见到你的那一刻,所有疲惫都不翼而飞了,力气瞬间就注满了。”
“这可不是嘴贫,这是真心话。”
“比珍珠还真呢。”
“荣明熙,你怎知我会在这里?”
荣妄扶著她踏上马车,眼中含笑:“若说实话,是我特意打听了你的去向。”
“若讲点浪漫的,便是你我心有灵犀。我感知到你需要我,你想见我。於是我便来了。你要听哪一种?”
裴桑枝低眉浅笑:“那我还是喜欢听浪漫一点儿的答案。”
她需要他,她想见他,他便来了。
多美好。
荣妄递过用温水浸湿的帕子,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补充:“其实,那个浪漫的答案也是真话。”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如同一个秘密:“更何况,我也很想见你。”
裴桑枝懒洋洋地倚在荣妄肩头,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著手指,唇角弯弯:“看来,你我的確是心有灵犀。”
早膳在炉子上文火慢煨著,热气裊裊升腾。熬得浓稠的米粥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米翻滚间,一股暖融融的香气无孔不入地钻进裴桑枝的鼻尖,悠悠荡荡地勾动著她的味蕾,令人食指大动。
裴桑枝喟嘆道:“人生得一荣明熙足矣。”
荣妄边给裴桑枝布早膳,边幽怨道:“我想做的,可不仅仅是你的知己。”
裴桑枝捧起温热的瓷碗,歪头看他,故作不解地打趣:荣明熙,这知己你都不想做了,那还想要个什么名分?”
她轻轻吹了吹粥的热气,抬眼覷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慢悠悠地点破:“夫君吗?”
“其实,夫君和知己也是不衝突的。”
这次,荣妄没有羞赧,反而微微倾身,理直气壮的反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个名分呢?”
“难道就打算让我这样不明不白的跟著你吗?”
“我这般好看,你忍心让我做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吗?”
“暴殄天物也不是这么个做法。”
裴桑枝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荣明熙啊,真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有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