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县虽繁华。
终究是偏安一隅的小地方。
洋人洋商虽不少。
可整个县城里。
能说几句洋文的已是凤毛麟角。
更何况,来人说的并非欧罗巴常见的英语。
而是这年头更为生僻的法兰西语。
莫说阴山县。
便是整个行省里。
能听懂法文的。
怕是也屈指可数。
一时间,林府门前众人面相觑,如听天书。
可陆景安听懂了。
这是骂自己的话,而且很脏。
来此之前,他学的便是语言。
后来做的又是跨境电商的营生、
英、法、德三语都略通一二。
不算精深,但应付日常交际。
戳穿几句骂人的脏话,绰绰有馀。
他眸色一沉。
循着那清脆又刻薄的声音望去。
只见林府朱漆大门内。
又袅袅走出一位女子。
她身着时下受了西风影响的服饰。
藕荷色倒大袖袄裙。
外罩一件玄绀色长马甲。
脚下是一双锃亮的西洋皮鞋。
一身打扮,与周遭的人格格不入。
全然是一副留洋归来的新派做派。
陆景安认出她来。
这便是林家硬要塞给他的长女,林清怡。
不过,她如今更喜旁人唤她的洋名。
pearl(珍珠)。
陆景安本欲当即用法语反唇相讥。
但心念电转。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猛地侧过头,面带愠怒。
看向身旁赔笑的林守信,语气不善地质问:
“她是不是在骂我?”
林守信心头一紧。
忙不迭地躬身解释,额角几乎渗出冷汗:
“陆大少千万别误会!
这、这是洋人那边打招呼,示好的方式!
清怡她这是跟您问好呢!”
陆景安脸上怒色稍霁。
仿佛真信了这番鬼话。
他转而露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模样。
依样画葫芦,将林清怡刚才骂人的话。
一字不差地、用一种古怪的腔调。
对着林守信“友善”地重复了三遍。
“……”
林守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一阵青一阵白。
活象生吞了一只苍蝇。
却只能硬着头皮连连点头,半句不是也不敢说。
他身家性命都攥在陆家手里,此刻只能是选择伏低做小。
待陆景安玩够了。
林守信才擦擦汗,转身对女儿厉声呵斥:“清怡!
还不过来见过陆大少!
成何体统!”
林清怡却只鄙夷地扫了陆景安一眼,继续旁若无人地用法语说道:
“父亲,我们何必怕这个土包子?”
“我已同留洋时的好友,萧山李家的peter通过电话了。”
“他答应会尽快安排我们离开阴山县。”
林守信闻言,眼底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亮光。
陆景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脸上却霎时布满了被蒙在鼓里的愤懑。
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她又在那儿嘀咕什么?”
“是不是欺负我听不懂这鸟语?!”
林守信虽得了女儿带来的希望。
但眼下这尊瘟神还得小心应付。
忙堆起笑脸安抚:
“陆大少,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啊!
都怪我平日把她惯坏了,不懂规矩。”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给林清怡使眼色。
奈何林清怡全然不理会,语气愈发轻篾,用法语快声道:
“我绝不会向这种土鳖道歉!”
“他听得懂么?
就算当着他的面骂,他又能如何?”
“再过几日,我们天高任鸟飞,何必再看他陆家的脸色!”
林守信见陆景安面色越来越沉,忙不迭地作揖道歉,几乎要跪下来。
“我们走!”
陆景安似已怒极,拂袖转身。
临走前还怒气冲冲地对随从吩咐:
“立刻!去给我找一个懂这鸟语的先生来!
我倒要听听,她到底在放什么屁!”
望着陆景安愤然离去的背影,林清怡嘴角勾起,满是讥诮。
陆景安前脚刚走,一直沉默旁观的陈煊便冷声下令:
“把九指阎王的尸首抬走!
现场封锁!
没有我的命令,林府只许进,不许出!
胆敢违令者——”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家人。
“格杀勿论!”
林守信顿时慌了神:“陈武官!冤枉啊!
此事真与我林家无关!
陈武官……”
陈煊却根本不听他辩解,转身大步离去。
路口拐角处,一辆黑色洋车静静停着。
车窗摇下,露出一脸嬉笑的陆景安。
“师傅,上车。”
陈煊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缓缓激活。
“你刚才都是做戏?”
陈煊看着身旁气质已截然不同的陆景安,迟疑地问道。
陆景安嘴角微扬,哪还有半分之前的莽撞愤慨:
“不演得真些,他们怎会当我面,把底牌漏得干干净净?”
“少爷竟真懂她的话?”
陆景安颔首:“略知一二。”
随即便将林清怡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陈煊。
陈煊听罢,面色凝重:
“萧山李家。
此事关系不小,需立刻禀报老爷定夺。”
陆景安“恩”了一声,靠回椅背。
他深知,比起父亲陆怀谦的老辣。
就从这一次九指阎王之事,就已经可以看出一二了。
与此同时,林府内。
林守信气得在花厅里来回踱步。
鞋底敲击青砖,发出急促的声响。
“你呀你!
让你莫要招惹他,偏不听!
如今可好,我们连大门都出不得了!”
林清怡却浑不在意,自顾自的说道:
“怕什么?
横竖我们就要走了。”
“走?
说得轻巧!
没有陆家点头。
我们插翅也难飞出阴山县!”
林守信猛地停步,压低声音。
“再者,就算到了萧山。
李家就真是善茬?
我们无根无基。
凭什么让人家高看一眼?
只怕刚离虎口,又入狼窝!”
林清怡这才抬起头,自信满满:
“父亲放心,我早已安排妥当。
我与peter情投意合,到了萧山便结婚。
李家会出资助我们重立门户,我们只需做回老本行。
此外……”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得意。
“我还联系了在花旗银行做事的同学。
将阴山县的产业变现后。
悉数存入洋人银行。
没有您的签字,谁也动不了这笔钱。
李家势力再大,还敢动洋人的金库不成?”
林守信闻言,眼神闪铄,明显动了心。
当下洋人就是最大的保护伞。
阴山县的钱存入稳妥的洋行。
再用李家的本钱起家。
这确是两全其美之策。
“李家那长子,当真愿明媒正娶?”这是林守信最后的顾虑。
“自然,我与peter在剑桥时便已互许终身。”林清怡语气笃定。
林守信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好!
你让李家尽快送一份正式的聘书过来!
白纸黑字,方为凭证!”
林清怡蹙起秀眉:“父亲,我们是新式婚姻,不讲这些糟粕……”
“闭嘴!”
林守信厉声打断。
“这里是阴山,不是你的法兰西!
这一纸聘书,不仅是你的护身符。
更是我林家满门的保命符!
有了它,陆家才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才能安安稳稳离开!
你现在就去打电话!”
林清怡见父亲态度坚决,虽不情愿,也只得起身去安排。
林守信独自留在厅中,焦躁地捻着手指。
陆家今日在林府门前杀人立威。
警告之意已再明显不过。
阴山县,是决计不能待了。
萧山李家虽非上选,却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手上的那些的产业。
必须尽快、悄无声息地脱手。
绝不能让陆家抓住任何把柄!
而那笔巨款,也必须第一时间,存入那坚不可摧的洋人银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