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玉简的强烈指引,与林婉如并肩同行的坚定决心,如同两道交汇的激流,彻底冲破了李清河心中最后的犹豫与彷徨。京城虽大,繁华似锦,却已无他立锥之地。留在这里,只能是各方势力博弈的棋子,时刻活在监视与算计之下,如履薄冰,永无宁日。唯有离开这权力的漩涡中心,循着玉简所示,前往那未知的西北方向,才有可能打破僵局,寻得一线生机,甚至揭开自身命运与林府冤案背后更深的秘密。
然而,“离开”二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他李清河如今是“奉议郎”,是皇帝金口嘉奖、赐予虚衔的“功臣”,是无数双眼睛紧盯的“异数”。不告而别,形同叛逃,立刻便会招致海捕文书,天下通缉。必须有一个合情合理、至少表面上天衣无缝的理由,一个能让朝廷、尤其是能让那位心思深沉的皇帝勉强接受的理由。
深夜驿馆的灯光下,李清河与林婉如对坐,面前铺着纸张,上面罗列着各种离京的借口,又被一一划去。“探亲访友”?他在京城无亲无故。“回乡祭祖”?青霖已无牵挂,且目标明确,易被追踪。“寻医问药”?国师所赠灵丹已是极品,此理由难以取信。
“唯有‘求道’。”李清河指尖点着最后剩下的一条,目光沉静,“游学悟道,调理身心。此乃自古名士风范,亦是应对目前困境最妥当的托词。”
林婉如点头赞同:“不错。你连日来在国子监听讲,又婉拒实务官职,已有淡泊之名。翰林院论道,你阐述‘理’之追求,赵涵正学士亦有点评。以此为由,顺势而为,表明心迹,或可减少猜疑。只是……陛下会准吗?安王等人,会不会趁机发难?”
“陛下多疑,但亦重名声。强留一个心向山野的虚职官员,于他名声无益。况且,”李清河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我越是表现得不恋权势,只求自身之道,对皇权的威胁便显得越小。至于安王……他自然不愿我轻易离开,必会阻挠。但我若去意已决,态度谦卑,他若强行阻拦,反而落个不能容人的口实。关键在于,这‘道’,该如何‘求’,这‘游’,该往何处‘游’,需细细斟酌。”
接下来的几日,李清河开始了紧锣密鼓又看似波澜不惊的“辞官”铺垫。他不再深居简出,反而主动去了几次国子监,不过并非听讲,而是频繁出入藏书馆,专门借阅《道德经》、《南华真经》、葛洪《抱朴子》以及前代隐逸高士的传记游记,遇到相熟的博士,便虚心请教一些玄之又玄的“养生”、“悟道”之理,言语间流露出对世俗官职的淡泊与对天地至理的向往。
同时,他通过周廷鹤御史留下的那条极其隐秘的渠道,递出了一封短笺,内容隐晦,只言“深感京华喧嚣,非养痾悟道之所,欲效古之逸士,徜徉山水,调理旧疾,明澈本心,恐不日将上表辞行”,既是告知,也是试探周廷鹤的态度,并希望能得到些许回护或指点。
数日后,周廷鹤未有只字片纸回复,但那日引李清河入文渊阁的冯太监,却再次悄然来到驿馆,并未宣旨,只是闲话家常般提及:“陛下日前偶感风寒,静养中犹问起李公子近况,闻公子潜心向学,颇感欣慰。陛下常言,天下英才,各有所志,强求反为不美。” 这话看似寻常关怀,实则暗藏机锋,既表达了皇帝的关注,也隐约透出一丝“若志不在此,亦不强留”的意味。这无疑是周廷鹤暗中斡旋、传递出的一个积极信号。
时机成熟了。
李清河不再犹豫,沐浴更衣,静心凝神,亲自执笔,写下了一份情词恳切、引经据典的《辞官陈情表》。表中,他先感念陛下天恩,陈述青霖之功乃臣子本分,实不敢居功;继而笔锋一转,详述自己自青霖劫后,身体受损(此乃事实),心神耗竭,京华虽好,然酬酢纷扰,实不利于静养恢复;接着,他引用庄老之言,畅谈对“道法自然”、“逍遥无待”境界的向往,表明自己资质鲁钝,愿效先贤,游学四方,寄情山水,于天地间感悟至理,调理身心,或能有所进益,将来或可更好地报效朝廷(此为空头支票,以示并非完全忘怀君恩);最后,恳请陛下念其一片诚心,准其辞去奉议郎虚衔(保留则显恋栈),放归山野,云云。
表文写就,用语谦卑,理由充分,既保全了朝廷体面,也表明了自己无意权势的态度。李清河并未直接呈递通政司,而是通过冯太监的门路,直接递入了大内。这是一种姿态,表明他“识趣”,不愿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奏表递上,便是焦灼的等待。每一刻都如同煎熬。驿馆外的监视似乎更加严密,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感。安王府那边毫无动静,但这种沉默更让人不安。林婉如日夜准备着行装,将药材、银两、欧阳轩所赠的机关器物分门别类,妥善打包,并暗中通过漕帮残留的极隐秘渠道,兑换了一些易于携带的珠宝碎银,以备不时之需。她表面平静,但紧蹙的眉心和偶尔失手打翻的茶盏,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三天后,宫中有旨意传出,并非针对李清河,而是宣告陛下圣体渐愈,将于次日御门听政。这是一个信号。
次日清晨,李清河换上一身半旧青衫,早早来到皇城门外等候。他低着头,混在等候觐见的百官队伍末尾,姿态恭谨。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自己,有好奇,有审视,有冷漠,也有安王党羽那毫不掩饰的阴冷。
钟鼓齐鸣,百官依序入朝。李清河品级低微,只能跪在丹墀之下遥远的角落。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高踞御座之上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朝政议事按部就班进行。就在临近散朝,众臣以为今日无事之时,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奉议郎李清河,陈情辞官表,朕已览悉。”
大殿内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那个跪在角落的青色身影上。
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清河昔在青霖,有功于国,朕心甚慰。然,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卿既感身心疲惫,向往林泉,志在悟道,其情可悯,其志可嘉。朕非不能容人之君,岂忍以俗务羁绊英才?”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先将李清河抬得很高。接着,语气微转:“然,朝廷名器,非儿戏。卿既无意仕途,奉议郎之职,依例革去。念其前功,赐金百两,帛二十匹,准其离京游学,调理身心。望卿此行,能有所悟,他日若有所成,不忘报效朝廷。钦此。”
“臣,李清河,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清河重重叩首,声音清晰。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皇帝准了!虽然革去了虚衔,但允许离京,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这背后,必然有周廷鹤乃至某些不愿见安王势力坐大者的暗中推动,也体现了皇帝权衡利弊后,选择顺水推舟,既全了名声,也将他这个“变数”暂时请出了京城这个棋局。
“退朝——!”
旨意一下,尘埃落定。李清河起身,在百官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退出大殿。他能感觉到安王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在背上,但他毫不在意。
回到驿馆,早有太监送来赏赐。李清河恭敬收下,打点完毕。他辞官获准的消息已如风般传开。驿丞的态度更加恭敬,却也透着一丝疏远,毕竟,一个失去官身的人,已无多少价值。
当日下午,李清河与林婉如便开始做最后的准备。他们谢绝了一切访客,将不必要的物品尽数变卖,只留下轻便实用的行装。傍晚时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驶至驿馆后门。这是林婉如通过漕帮关系安排的,车夫是雷豹留下的可靠老人。
临行前,李清河站在小院中,最后看了一眼这居住月余的方寸之地。京城暮色苍茫,皇城轮廓在夕阳下显得庄严而遥远。这里,有惊心动魄的暗斗,有深不可测的谜团,也有如周廷鹤般的些许暖意。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能归,亦或是……永诀。
“走吧。”林婉如轻声唤道,她已戴好帷帽,目光平静而坚定。
李清河点点头,最后深吸了一口这京城沉郁而复杂的空气,毅然转身,与林婉如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老车夫轻轻挥动马鞭,马车缓缓启动,轧过青石板路,向着城门方向驶去。
马车内,李清河摸了摸怀中那枚恢复平静、却持续指向西北的玉简,又看了看身旁林婉如沉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脱离樊笼的轻快,有前路未卜的凝重,更有与身边人并肩同行的踏实。
帝都巍峨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片权力的角斗场与无尽的纷扰,暂时关在了身后。前方,是通往西北的官道,是茫茫的群山,是玉简指引的未知,也是一条充满艰险却由自己选择的道路。
辞官远游,非是归隐,而是征途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