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荒芜破败、却让黑色玉简产生惊天感应的前朝观星台遗址回到戒备森严、眼线密布的驿馆，短短一段路，李清河与林婉如都走得异常沉默。秋风卷起落叶，在脚边打着旋儿，带着深秋的肃杀。街市的重阳喧嚣被隔绝在身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驿馆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响声，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都隔绝开来，小院重归那种令人窒息的、被监视的寂静。
李清河直接走进屋内，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胸口被玉简灼烫的感觉似乎还未完全消散，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兴奋、以及巨大压力的锐利光芒。
玉简的强烈反应，西北方向的明确指引，如同在迷雾笼罩的悬崖边，突然出现了一道摇摇欲坠的索桥。桥的另一端是未知的深渊还是希望的彼岸，无人知晓，但留在原地，只有被逐渐收紧的罗网吞噬这一种结局。出城，势在必行。但这绝非易事。如何避开皇城司无所不在的耳目？以何种理由离京？西北之地，群山绵延，人烟稀少，是冒险者的乐园，也是匪患和未知危险潜伏的疆域，前路何等艰险？这些现实的问题，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击着因发现线索而沸腾的热血。
林婉如没有打扰他，她默默地走到桌边，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角黑暗。她拿起火折子，动作轻柔却稳定地将炉子里的炭火引燃，坐上水壶。然后，她开始整理桌上散落的药材，分拣、称量，准备配制日常使用的安神药散。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一如往常，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失神的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水渐渐烧开，发出轻微的嘶鸣声。林婉如沏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李清河手边的桌上。温热的蒸汽氤氲升起，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必须要去，是吗？”她轻声问道，打破了屋内的沉寂。这不是疑问，而是确认。从观星台回来路上李清河紧绷的侧脸和决绝的眼神，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李清河端起茶杯，温热的杯壁熨帖着他微凉的指尖。他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感受着那股暖流滑入喉咙，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他看向林婉如，目光复杂，有愧疚，有不忍，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玉简的反应从未如此强烈过……那不是错觉，是召唤，或者说，是某种使命的提示。留在京城，我们就像困在蛛网上的飞虫，安王、国师、幽冥道、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势力……我们等不到所谓的‘时机’，只会被慢慢耗尽。西北方向，虽然吉凶未卜，但或许是唯一能打破僵局，甚至……找到真正力量源泉的机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只是……这一去，前途未卜，危险重重。婉如姐，我……”
他想说“我不该拖累你”，想让她留在相对“安全”的京城。但这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林婉如绝不会同意，更因为……在内心深处，他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害怕独自面对那未知的旅程。林婉如的存在，早已不是累赘，而是他在这黑暗旋涡中，唯一能紧紧抓住的浮木，是他勇气和理智的重要来源。
林婉如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那里面藏着命运的答案。灯火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父亲冤案背后可能牵扯的安王与内侍，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心头；京城这看似繁华、实则步步杀机的环境，也让她感到窒息。留下，固然可能暂时安全，但意味着放弃追寻父亲冤案的更深真相，意味着眼睁睁看着李清河独自涉险，也意味着……永远活在被动等待和未知的恐惧中。
她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婉如，人活一世，但求问心无愧。纵前路荆棘，亦不可失却本心与勇气。” 父亲一生刚直，最终蒙冤而死，但他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如今，同样的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
是选择看似安稳的囚笼，还是踏上凶险未知的征途？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李清河带着歉疚和担忧的视线。“你不必觉得拖累我。”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青霖城开始，我们便是一体的。你的路，就是我的路。父亲的冤屈，林家的血债，不仅仅是你的责任，更是我此生必须面对的宿命。留在京城，或许能苟安一时，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黑手，会放过我们吗？安王会因为你离开就高枕无忧吗？不会。他们只会当我们是暂时蛰伏的隐患，随时可能再次出手。”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黑暗，看清西北方向的群山。“而且，清河，你有没有想过，玉简为何独独对你我有如此感应？或许，这不仅仅是你的机缘，也是我的。父亲当年得到那半卷残图，或许并非偶然。我们林家，可能早就被卷入了某种宿命之中。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却充满决绝的笑意：“我的确不懂你们那些高深的道法，也不会舞刀弄枪。但我懂得如何在山野间辨认药材、治疗伤病；我懂得如何从细微处观察人心、规避危险；我懂得如何打理行装、在困境中维持最基本的生存。这些，或许比不上你的玉简和道法神通，但未必不是旅途中最需要的东西。”
她走到李清河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一起从青霖的尸山血海里走出来，还有什么可怕的？京城是虎穴，西北难道是龙潭？大不了，又是一番生死与共罢了。但这一次，我们不是被动卷入，而是主动选择。为了真相，为了复仇，也为了……活下去，真正地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活在别人的监视和算计之下。”
李清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散了之前的犹豫和寒意。他看着林婉如，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体内却蕴藏着如此坚韧不屈的灵魂。她的话，像春风化雨，抚平了他内心的焦躁，也给了他无穷的勇气。
“婉如姐……”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千言万语，都在这紧紧一握中。
“所以，不必再说谁拖累谁的话。”林婉如反握住他的手，力道坚定，“接下来，我们好好想想，该怎么走。如何离京，如何避开眼线，需要准备些什么。我的医术和细心，或许能在这些方面帮上忙。”
决心已定，气氛顿时从之前的凝重压抑变得专注而富有生气。两人重新在桌边坐下，就着昏黄的灯火，开始低声商议。林婉如拿出纸笔，开始罗列可能需要用到的药材：金疮药、解毒丹、驱虫散、治疗风寒腹泻的成药、提神醒脑的香料……她考虑得极其周全，甚至连可能遇到毒瘴、猛兽的应对药物都想到了。她还仔细分析了西北之地的气候特点，建议准备御寒的衣物和应对干燥风沙的面纱斗笠。
李清河则开始规划路线和离京借口。借口去京西名寺“大觉寺”进香还愿，是个不错的选择，距离适中，香客众多，便于混入人流。关键在于如何摆脱或迷惑跟踪的皇城司暗探。他回忆着周廷鹤提供的有限信息，思考着漕帮可能提供的帮助，以及如何利用京城复杂的地形和节日后相对松懈的守卫……
夜深了，油灯添了又添。窗外万籁俱寂，只有秋风掠过屋檐的呜咽声。小屋内，两人压低声音的讨论却持续了很久。一张看似不可能实现的离京路线图，在各种大胆的设想和周密的补充下，渐渐有了雏形。风险依然巨大，但有了共同的目标和彼此的支撑，那未知的恐惧，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林婉如的决心，如同在黑暗的航船上点亮了一座灯塔。它不仅指明了方向，更赋予了这艘小船破浪前行的勇气。前路漫漫，吉凶难料，但这一次，他们将携手同行，主动迎向那命运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