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千里,水波不兴。官船队劈开浑浊的河水,日夜兼程,已过了最险峻的河段,进入相对平缓的中游水域。两岸景色从雄奇渐变为开阔,沃野平畴,村落星罗棋布,漕运也愈发繁忙。千帆竞渡,百舸争流,号子声、摇橹声、市集的喧嚣声,交织成一幅生动的漕河民生画卷。
李清河大多时间仍沉浸在对沿途地气的感知和内心“理”之脉络的梳理中,但表面的平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流,正悄然涌动。钦差卫队的护卫看似严密,却总有一种隔靴搔痒的疏离感,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护送”天使和“看好”李清河,对江湖风波、水路规矩并不精通。真正的风雨,往往藏在风平浪静之下。
这日黄昏,船队抵达一个名为“临河驿”的大码头,因需补充给养、交换官文,决定停泊过夜。码头上人声鼎沸,各色船只云集,扛包的苦力、叫卖的小贩、巡河的兵丁、以及形形色色的江湖客穿梭往来,空气里弥漫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和食物的香气。
钦差官船自然泊在最醒目的位置,卫兵警戒森严,闲人勿近。李清河与林婉如所乘的客船则靠在稍外侧。按照规矩,他们不得随意下船,活动范围仅限于甲板。夕阳的余晖给河面镀上一层金红,对岸城镇的灯火次第亮起,映在水中,碎成万千光点。
一名穿着普通船工短褂、皮肤黝黑的汉子,低着头,扛着一袋新米,脚步沉稳地踏上跳板,走向李清河所在的客船。守卫的兵士例行盘问,汉子憨厚地笑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口音浓重:“军爷,送糙米的,厨下等着用哩。” 他递上一块漕帮内部通行的、看似普通的竹牌(上面有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暗记),兵士粗略查验,未发现异常,挥手放行。
汉子扛着米袋,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后舱厨房。在经过船舷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正凭栏远眺的李清河和林婉如。与此同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那是雷豹亲信之间约定的暗号,意为“有要事,老地方见”。
李清河正凝神感知着码头区域驳杂而旺盛的“人气”与地气交汇的独特景象,忽然心有所感,并非来自玉简,而是来自一种对周遭环境细微变化的敏锐直觉。他看似无意地转头,恰好捕捉到那汉子消失在舱门前的背影,以及那瞬间完成的手势。他的心跳微微加速,面色却如常,只是轻轻碰了碰身旁林婉如的手背。
林婉如会意,低声道:“天色不早,风凉了,我们回舱吧。”
两人回到略显狭窄的客舱。约莫一炷香后,舱门外传来极轻的三长两短叩门声。李清河拉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刚才那个扛米的“船工”,此刻他眼神锐利,全无之前的憨厚之态。
“小人漕帮临河驿分舵香主,浑号‘泥鳅’,奉总舵雷爷密令,特来拜见李公子,林姑娘。”汉子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此地眼杂,不是说话处。今夜子时,码头西头第三家挂鲤鱼灯笼的‘老鬼’酒肆,后院雅间,有兄弟备下水酒粗菜,为公子姑娘接风,并有要事相告。”
李清河目光一闪,沉声道:“雷大哥费心了。只是我们行动受限,卫兵把守严密,如何脱身?”
“泥鳅”自信地笑了笑:“公子放心,这临河驿是咱们的地盘。卫兵换岗交接、用饭歇息,都有规律。子时正是守备最松懈之时。届时后舱水下会有人接应,领二位从水路绕过去,神不知鬼不觉。一个时辰内必回,绝无闪失。”
风险不言而喻。但雷豹派人冒险联络,必有极其重要的情报。李清河与林婉如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断。
“好,子时,我们准时赴约。”
“泥鳅”不再多言,微一躬身,迅速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子时将近,月暗星稀,码头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河水拍岸和更夫梆子声。客船上的卫兵果然显露出倦怠,巡逻的间隔变长。李清河与林婉如换上深色便服,悄无声息地溜出客舱,来到船尾阴影处。果然,水下传来几声轻微的、如同鱼儿吐泡的声音。一条黑影从水下冒头,打了个手势。
两人深吸一口气,滑入微凉的河水中。那水鬼身手极佳,牵引着他们,避开灯光,沿着船底和栈桥阴影,悄无声息地泅渡了数十丈,在一处废弃的小码头边上岸。早已有人接应,用干燥的布巾替他们擦拭,引着他们穿过几条狭窄、散发着鱼腥和霉味的小巷,来到一家门面不起眼、檐下却挂着一盏褪色鲤鱼灯笼的小酒肆后门。
酒肆早已打烊,里面却亮着灯。推开后门,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熟肉和汗味的热浪扑面而来。一个独眼、满脸疤痕的枯瘦老者(“老鬼”本人)坐在柜台后打盹,对进来的人眼皮都不抬。领路人直接带着他们穿过油腻的厨房,推开一扇暗门,里面竟是一间收拾得颇为干净、甚至点着熏香的雅间。
“泥鳅”和另外两个精悍的汉子已在等候,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酒菜。见到李清河二人,三人立刻起身,抱拳行礼,神色恭敬中带着江湖人的豪爽。
“李公子,林姑娘,一路辛苦!快请坐!”“泥鳅”热情招呼,亲自斟上温好的酒,“粗茶淡饭,仓促间不成敬意,但都是自家兄弟的心意。雷爷特意吩咐,一定要确保二位安全,并把最近道上不太平的风声,原原本本告知。”
李清河谢过,与林婉如落座,没有动筷,直接切入正题:“有劳各位兄弟冒险相见。不知雷大哥让你们传什么话?道上出了什么事?”
“泥鳅”脸色一正,独眼中精光闪烁,压低声音:“李公子,林姑娘,实不相瞒,自从青霖城那边……赵汝成倒台的消息传开,这运河上下,乃至整个江湖,就像炸了锅一样!表面上看,是除了个巨贪大恶,普天同庆。可暗地里,水浑得很!”
他灌了一口酒,继续道:“首先,是幽冥道的残党。赵汝成完了,他们在青霖的窝点也被端了不少,但根子没断!这帮妖人,非但没消停,反而活动更频繁、更隐蔽了!我们安插在几个码头的眼线回报,近一个月,发现好几拨行踪诡秘、气息阴冷的人沿河北上,看方向,都是奔着京城去的!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找人!”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清河一眼。
李清河心中凛然,这与他的预感相符。幽冥道绝不会善罢甘休。
“其次,”另一名脸颊带刀疤的汉子接口道,“是各地那些以前跟赵汝成有勾结、或者想巴结他没巴结上的官府势力、地方豪强。赵汝成一倒,树倒猢狲散,他们怕被牵连,也怕空出来的利益被对头抢去,现在都在上蹿下跳,四处打点,打探消息。不少人把主意打到了青霖城,打听到了李公子您……还有那‘龙脉’的传说上。”
“龙脉?”林婉如蹙眉。
“对!”“泥鳅”重重点头,“现在江湖上都在传,说青霖城下有前朝遗留的龙脉宝藏,赵汝成就是因为想独吞宝藏才被反噬。还说李公子您……是得了龙脉认可的有缘人,掌握了开启宝藏的钥匙!这话越传越邪乎,说什么的都有。现在不少绿林黑道、甚至一些修仙问道的门派,都盯上了青霖,也盯上了正在进京的您!这一路,恐怕不会太平!”
李清河与林婉如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凝重。谣言猛于虎!这显然是有人故意散播,目的就是将水搅浑,将李清河置于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会是谁?幽冥道?安王余党?还是其他觊觎龙脉的势力?
“还有第三股风,”“泥鳅”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是从北边京城方向吹来的。据说……朝廷内部,对如何处置青霖后续事宜,尤其是对李公子您,也有很大分歧。安王那边虽然暂时低调,但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另外,还有一些以前不怎么露面的、据说精通风水异术的‘奇人异士’,最近也在京城活跃起来,似乎……也对龙脉之事极为关注。”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漕帮兄弟带来的消息,拼凑出一幅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图景。赵汝成的倒台,非但没有带来安宁,反而像揭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更多贪婪、阴谋与未知的危险。青霖城和龙脉,成为了各方势力新的角力点。而李清河,这个漩涡中心的人物,进京之路,无异于闯龙潭虎穴。
“雷爷让小的转告公子,”“泥鳅”最后郑重道,“京城是虎狼窝,比青霖凶险百倍。让您千万小心,切莫轻易相信他人。漕帮在京城力量有限,但会尽全力为公子提供消息和必要的帮助。若有急事,可到通惠河码头找‘张记渔行’的掌柜,那是咱们最可靠的暗桩。”
李清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起身对三人郑重一揖:“多谢诸位兄弟,多谢雷大哥!此情此谊,李清没齿难忘!这些消息至关重要,让我心中有数,不至于措手不及。”
“公子客气了!”三人连忙还礼,“您和林姑娘是青霖城的恩人,更是雷爷的过命兄弟,漕帮上下,义不容辞!”
又简单交代了几句联络细节和注意事项后,看看时辰不早,在“泥鳅”的安排下,李清河和林婉如再次由水路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客船,整个过程天衣无缝。
重新躺在客舱坚硬的床铺上,李清河毫无睡意。窗外,河水呜咽,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秘密。漕帮兄弟的话在他脑中回荡。幽冥道的报复、各方势力的觊觎、朝廷内部的暗斗、还有那指向京城的玉简感应……所有线索都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局面。
他摸了摸怀中的玉简,那持续的温热感,此刻仿佛带着一丝警示的意味。进京,已不仅仅是应对皇帝召见那么简单,更是要直面一个由权力、贪婪、秘术和古老传说编织而成的巨大罗网。
“看来,这京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热闹。”林婉如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忧虑。
“嗯。”李清河应了一声,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水越浑,越能看清谁是鱼,谁是虾,谁……是潜藏的巨鳄。既然避不开,那就闯一闯吧。至少,我们现在知道,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京城的波诡云谲,而是将心神沉入对“理”的感悟中。唯有更深刻地理解这天地运行的法则,掌握更强大的力量,才能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守住本心,破开迷局。
运河千里,暗流已现。前路莫测,唯“理”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