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龙驾浩浩荡荡地走了,留下一个热火朝天,却又在皇帝走后陷入诡异寂静的格物坊。
文武百官跟在后面,一个个神情复杂,路过周明时,那探究、敬畏、嫉妒的视线,几乎要把他戳出几个窟窿。
周明手里捏著那卷还带着朱元璋体温的圣旨,感觉像是捏著一块滚烫的烙铁。
正一品提督。
大明皇家格物院。
宫中行走。
这权力,给得太大了,大到让他心惊肉跳。
这哪是恩宠,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自古以来,得此殊荣又得善终的,有几个?
“周兄!周兄!”
吴王朱橚第一个冲了过来,满脸的狂喜和羡慕,一把抓住周明的胳膊,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正一品!你这就正一品了!比我大哥手底下那帮大学士官位还高!哥,你是我亲哥!你看,你这格物院还缺不缺人?给我整个三品官当当呗?不管啥都行,看大门的也成啊!”
周明斜著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把圣旨往怀里一塞。
“滚蛋,我这格物院只收干活的,不养闲人。你那三脚猫的医术,也就配给牛治治不孕不育。”
“嘿,你别瞧不起人啊!”朱橚急了。
旁边的朱镜静提着裙摆,小步走了过来。她没有朱橚那么咋呼,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喜悦之余,更多的是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
“周明,恭喜你。只是父皇今日之举,已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你往后行事,千万要小心。”
周明看着她真诚关切的模样,心头一暖。
他扯出一个宽慰的笑,伸手弹了一下朱橚的脑门。
“放心,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再说了,你五哥这亲王殿下的名头,不就是给我拿来当挡箭牌的吗?”
“啊?”朱橚捂著脑袋,一脸茫然。
周明没再理会这对兄妹,他环视了一圈院子。
工匠们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喜悦之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激动地议论著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看向周明的姿态,已经不再是看一个侯爷,而是看一尊活生生的神。
周明清了清嗓子,整个院子瞬间鸦雀无声。
“都别傻站着了!刚才陛下说什么都忘了?要我们把‘水凝’造出来!越多越好!”
他瞬间切换回了黑心工头的模式,一脚踹在一个装满熟料疙瘩的筐子上。
“张烈!”
“属下在!”张烈猛地挺直腰杆,激动得满面红光。
“把这些宝贝疙瘩,都给老子磨成粉!今晚之前,我要看到院子里堆满‘水凝’粉!今天所有人,工食银翻三倍!”
“是!保证完成任务!”
工匠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打了鸡血一样冲向石磨。
整个格物坊,再次沸腾起来。
夜色渐深。
格物坊里依旧灯火通明。
周明独自坐在书案前,面前摊著一张白纸,上面用炭笔画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和图形。那是他凭著记忆画出的水泥生产流水线示意图。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旁边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正一品提督,听着威风,可这背后的压力,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朱元璋不是在跟他客气,那位皇帝是真的想要看到水泥把黄河大堤糊起来。
这是一个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的任务,可皇帝的耐心,向来是有限的。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周明连头都没抬,以为是朱橚那家伙又来烦人。
“不是说了让你去清点石灰石吗?再敢偷懒,我把你拿去做成标本。”
“周提督好大的官威,连孤都敢拿来做标本了?”
一个温和中带着几分调侃的嗓音响起。
周明一僵,猛地抬头,只见太子朱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书案前,正含笑看着他。
他身后只跟了一个老太监,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周明赶紧起身行礼:“臣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行了,在孤面前,就别来这套虚的了。”朱标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则随意地在旁边坐了下来,“孤来看看你,我们的‘大明皇家格物院提督’,上任第一天,感觉如何?”
周明坐回原位,苦着一张脸:“感觉脖子上悬了把刀,还是陛下亲手磨的。”
朱标哈哈一笑,随即正色道:“父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给了你最大的信任,也给了你最大的压力。周明,从今天起,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这条船,翻不得。”
周明的心沉了下去。
朱标今夜来,不是简单的慰问,而是来交底,也是来施压的。
他干脆把图纸往朱标面前一推。
“殿下,您看。我们现在空有圣旨和银子,但离真正让‘水凝’遍布大明,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是水泥,哦不,是‘水凝’的生产流程。我们需要更大的窑炉,更多的石磨,还需要一套标准化的品控流程。这些,都需要人。”
“我们有五百工匠,但他们都是好手,却不是帅才。我们需要能统领一方,独当一面的大匠。我们还需要懂算学的人,来计算配比和工程量。我们甚至需要需要一些敢于胡思乱想,不被祖宗之法束缚的人。”
周明将自己面临的困境,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朱标面前。
朱标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周明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人,孤来给你找。”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非金非玉的腰牌,放在桌上。
“这是东宫的令牌。明日起,你可凭此牌,去国子监、翰林院、钦天监,甚至是军器局、将作监,去要人。只要你看得上,只要对方愿意,孤给你权力,将他们调入格物院。”
“至于那些藏在民间的奇人异士,孤也会派人,替你一一寻访。”
朱标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周明,孤把东宫的未来,把大明的未来,都压在了你这小小的格物院上。不要让孤失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格物坊的门口就被堵得水泄不通。
户部侍郎亲自押著车队,将一箱箱码放整齐的银锭抬入院中。五十万两白银,在晨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工部的官员也紧随其后,送来了一份厚厚的名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著五百名顶尖工匠的姓名、籍贯和所擅长的手艺。
整个格物坊的工匠们都看傻了。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们这些被视为“下九流”的匠人,何曾有过今日这般风光?
周明站在那座小山般的银箱前,召集了张烈、朱橚和朱镜静。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一脚踢开一个箱盖,满满一箱的银元宝晃得人眼晕。
“吴王殿下!”
“在!”朱橚一个激灵。
“这些钱,都归你管!你现在是格物院后勤大总管!我要你用这些钱,去买!买光应天府,不,买光整个南直隶的石灰石、黏土、铁矿渣!我要的原材料,半个月之内,必须堆满皇城外的所有空地!谁敢不卖,或者坐地起价,你告诉他,我说的,格物院买东西,不讲价钱,只讲王法!”
朱橚激动得满脸通红,拍著胸脯保证:“没问题!看我的!”
周明看向张烈。
“张烈,这五百工匠,我交给你了。给我把他们分成窑务组、磨坊组、营造组、器械组!我要你三天之内,让所有人都动起来!让那五座立窑的火,二十四小时不能熄!”
“是!提督大人!”张烈大声应诺,转身就去执行命令。
分配完任务,整个格物坊就如同一个被拧紧了发条的巨大机械,轰然运转起来。
周明看着眼前这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长长吐出一口气。
大明基建狂魔正式上线。
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屋,完善自己的下一步计划时,一个年轻的工匠,怯生生地凑了上来。
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庞清瘦,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与普通工匠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对着周明深深一躬。
“提督大人,小人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明打量着他:“你是哪个组的?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人名叫宋应星,原是将作监的画师,此次被调拨进营造组。”
宋应星?
周明心中一动。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平静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宋应星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狂热。
“大人,小人斗胆。小人以为,格物院烧制‘水凝’的窑炉,还能再改进!可以让火更旺,烧得更透!”